车 浩:学术与生命:台湾刑法学人事忆旧一则
发布日期:2011-07-18 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车 浩

数日前,接到台湾东吴大学林东茂教授的电话,聊些杂事,他准备通过邮件发给我一篇论文,原本是为庆祝林山田教授70大寿准备的,谈到此处,电话两边都有些沉默。林山田教授过世已近两年,再次提起,仍让人唏嘘不已。

我其实并没有机缘见过林山田教授。2007年访问台湾的时候,听说他已经到了癌症晚期,原本想和林东茂教授一起去探望他,但是后来由于林东茂教授的老太爷也驾鹤西去,他忙于后事,我们也未能成行。

林山田的名字,对两岸的刑法学人来说,可谓如雷贯耳。作为台大教授,他的《刑法通论》是台湾学生学习刑法最流行也最权威的教科书,向有“刑法圣经”之名。林山田教授早年留学德国,是将德国刑法引进台湾的先驱。在台湾法学教科书主要采日本学说的上世纪80年代,以德国刑法学理论架构的《刑法通论》初版横空出世,至林山田教授逝世前几日,《通论》已经出至10版,他本人也被台湾出版界誉为“教科书之王”。大陆刑法学界了解台湾刑法,很多人也都是通过他的书。

学者最重要的质量之一是追求完美。林山田教授在这方面的学术态度是得到公认的。《刑法通论》出至10版,版版不同,且都是实质性的大变动。据其学生回忆说,他对每次改版都倾付常人难以想象的心血,以至于每次《通论》新版一出,都会生一场大病。这种一丝不苟的态度,反映在《刑法通论》和《刑法各罪论》的封面上,就是从中分为二色,上白下黑,泾渭分明。按照作者本人的表述,“书的封面都是我自己设计的,黑白分明,就像我的个性一样,嫉恶如仇,只有黑和白,没有妥协”。

这样的个性,据说也为林山田教授心里留下很多郁结。苛严认真,自然会对人对事诸多不满,看不惯台湾,看不惯大陆;看不惯留日派,也看不惯留德派;骂国民党,也骂民进党。他做人不求圆通,无论在政界或学界,都是四面开火,一生为台湾社会的自由民主贡献巨大,但树敌也颇多。有两件小事可为左证:林山田教授的退休论文集名即为《战斗的法律人》。台湾司法院大法官许玉秀教授写文悼念林山田,标题是“美好的仗,您已打过”,林山田的“斗士”形象可见一斑。记得原来在北大上学时,一位老师在课堂上提到林山田时颇有微词,事后知道,林几十年前曾经来过大陆,对大陆法学界的水平不以为然,当着大陆同行的面,和他太太说一会说英语,一会说德语,一会说日语,总之,原则是大陆同行能听懂什么,他就不说什么。傲慢之情,溢于言表;个性的彪悍和毫不掩饰,也可见一斑。

可是,愚陋如我,却向来有疑惑:世界上的人和事,真的能做到黑白分明吗。世事如水,逢低便去,有缝即流,要用什么样的钢刀才可以抽刀断水,形成方圆?人性的黑与白,光明和晦暗,常常是揉杂互嵌,界限模糊,甚至也如流水,在时空中时消时长,谁人能有慧眼,自信可看清所有黑白?谁又能做佛家狮子吼,喝住眼前一刻,就断定他人一生?

有这样的自信和抱负,是佛祖眼中的“妄心”,也是俗世里的英雄。这样的人,一辈子走下来,在世事的棋局里左冲右突,心里一定很苦很闷,很孤单吧。这样的孤单苦闷,即使外部有再强悍的身体形式,也难免日销月蚀,终受其害。

据林东茂教授讲,林山田教授年轻时身体非常好,曾是全台湾柔道比赛的冠军,后来去德国读书的时候,在德国大学里兼任柔道教练,得过大学生柔道比赛的第三名。这么一个彪悍的人,离开的时候不足70岁。在物质和科技发达的今天,这个岁数不能算是得养天年。人生的吊诡,无人能料到。

林东茂教授是林山田教授的大弟子,对恩师的情况比较了解,常和我聊到他的老师。他很感慨林山田教授的性格,他说去探望林山田教授的时候,看到老师卧病在床,形容枯槁,心里很难受,就对他说要放下,把心里的所有郁结都放下,劝他说,“台独是狗屎,刑法也是狗屎”,生命里有很多东西比这重要,而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身体和心情。他把这段话复述给我的时候,也是在叮嘱我保重身体,特别是调理性情,要走得长一点,久一些。

林东茂教授是我访问台湾东吴大学时的指导教授。虽执师生之礼,但一见如故,实为忘年之交。我07年台湾之行最惊险也最惬意的一次经历,就是和他一起度过的。那是4月份的一个下午,在东吴大学遇见他,说一起出去散散步,结果他一时兴起,开车去阳明山玩。由于蒋介石尊崇王阳明,所以把士林官邸安在阳明山下,那里几乎成了大陆人来访台湾必去之地。出发时已经4点,一路上神侃,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武当山,林老师又一时性起,双手比比划划做太极势,忽然发现走错路了,赶紧调头,结果居然就冲到逆行道上去了!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眼看着一辆黄色的出租车迎面冲来,两车间相距不过两米,刹那间,我眼睛一闭,心里一声暗叹,我命休矣!入党多年,大概老蒋在天之灵是不想鄙党人上他的阳明山了。却只听得我方一声急刹车,对方则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紧急打轮,转到了一边。一场大祸瞬间消饵。于是我又活了。

林老师搞了一把惊魂记之后,终于把车开上了阳明山。一路上,我不停安慰他受惊的灵魂。也表示,既然上了车,就打算同生共死了;万一有事,黄泉路上也有人陪。大概老蒋在最后一刻,收回了阻碍“共匪”上山的念头,终于放行了。阳明山本名“草山”,到了半山后,才知道草山之名的由来。过去常见漫山树林,哪里见过遍山都是一人多高的野草?野草旺盛的缘由,在于此处山间暗暗涌动硫磺,同时滋生了温泉和野草的疯长。当是时也,阴雨霏霏,雾气逼人,空气里弥漫着硫磺的味道。有半边山都被硫磺烧毁,但却是野草的天堂。我们站在半山唏嘘了一会,便驱车去别处。回去路上,雨雾渐小,但风力见长,隐约透过雨珠粘滚的车前窗,昏暗夜色中,看到路旁的铺天盖地有如树高的野草林在风雨中肆意舞动,怒吼狂歌,竟觉得有一丝微微的恐惧。那密不透风的野草之间,又黑又深,黑得眩晕,深不可测,似乎隐藏着一条通向魔法学校或者邪恶王国的墓道。而我们的车,误入“野草国”深处,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如蜗牛般缓慢行驶,路两边密密麻麻的“草民”们俯下身来,打量注视着这个异域世界的闯入者。虽然有点诡异,却有探险的感觉。

终于,离开草的世界。又上另一条山路。几个转弯之间,到了一处花海。满眼的各色海芋,路旁有间小店,老板娘说海芋象征着纯洁。林老师问我哪种颜色漂亮,我当然指蓝色。他买了一束,大概要回去送太太。空气的味道不知不觉间已由硫磺转为花香。两侧溪流,遍地花香,天地间入耳的,除了流水声,就是在种花的水田里停驻和上空盘旋的白鹭偶尔几声清鸣。此时暮色已沉,青山隐没,只是半山腰的几间房屋透出的黄色灯光,在雨后望去,颇有暖意。林老师说余光中曾形容“灯色如橘”,便是这种感觉了。在半山间散步,在花海前喝茶,然后晚饭。期间神侃天地,乱抒情怀。不觉已近8点。在回去的小路上,林老师一时兴起,打了一路太极,又接着打形意。小路在花海之中,四面环山,他打拳时投入和恬静的表情,很配那日的黄昏。

这次随性的出游让我怀念至今。林老师是性情中人,很对我的胃口。0711月他来北京时,我陪他夜游未名湖,谈天侃地,惬意之级。不料顷刻间大雨倾盆,我们两个落荒而逃,当时的狼狈,现在想来还是禁不住一笑。08年在南京师大的会议以为会再见,但是因为是林老太爷的忌日,所以没有来大陆。而我还没来及遗憾,就接到老家的电话,外婆去世,于是又立刻会议中途飞离南京,回家奔丧。人事之无常,大抵如此。

林东茂老师早年从德国慕尼黑大学博士毕业,现任东吴大学教授;也挂过社会职务,当了几个月台湾刑事法学会会长,便因为应酬太多,总要喝酒,便辞职让贤了。专业造诣精深,更难得文笔优美,所著《刑法纵览》已出至五版,将复杂的刑法问题深入浅出,娓娓道来,风格清新,现已在大陆出了简体版。他的教科书和论文集的一些序言都写得颇有味道,例如:

“法律论述当如何表达,值得深省。任何语体,无论文言或白话,都贵在简洁、清楚与亲切。智慧可以自然流露,无须出于不可高攀的姿态。有些读者天真胆怯,以为喋喋不休、艰涩难懂才叫说理,以为借洋人的嘴巴说话才叫深邃。这些读者要得救,必须不受制于原作者的幽灵,要勇敢挣脱文理不通与病句的纠缠。”

“法律人需要在自己的领域之外,与其它伟大的灵魂安静对晤。这不仅为了知识的有力撞击,也为了避免心灵狭隘,复有助于行文简洁清畅。这些话,不是出于自恋,而是长年的思索与领悟。”

“读者从书店带走这本文集,表示愿与作者神交,是对我莫大的鼓励。如果没有人群,再炙热的光与热,都无荣耀可言。”

“在这本文集里,每一篇都耗掉平均四个月的持续苦思。每一篇文章,都是用短暂的喜悦和漫漫的寂寥写下来的。我用罗丹或梵谷的心情,经营我的论文。我深信,一切的美丽事物,都产生于磨难和寂寞当中;在人群的簇拥里面,不会有美的东西。”

“人与人的关系多么闪烁飘忽,人的情感世界多么复杂,利益纠葛多么难解,法律人如果用单元简易的标准决断人间的是非,只会带来遗憾,甚至悲剧。避免遗憾与悲剧,除了努力于‘学问的生命’之外,‘生命的学问’的涉足,也是必须的。这两者的共通源流,是善。”

林东茂老师近年来潜心于“生命的学问”,修习太极和《伤寒论》等中国古籍,身体一向非常健康。他以前给我来信时每一次都叮嘱我不要只专注学术,更要看重生命,注意身体。特别是有一次,他说,“努力工作可以获得别人的掌声,健康是给自己掌声。但是,失去了健康,也一并失去了别人的掌声。”这话我印象很深。只是在去年的电话联系中,我知道他肝疾复发,所幸凭借良好的身体底子,有惊无险地过关。他自己有些郁闷,觉得自己虽然平日里奉行养生之道,还常常劝诫我,但是面对酒和学术的诱惑时,也常常难以把持。贪杯晚睡,也是平常之事。每次说到这里,我们都会不由得笑了起来,笑过以后,还是互相勉励保重身体。以学术为业的每个人,一路走下来,什么是最重要的,心里是不是真的很清楚;又要怎样对待这几十年,在撒手人寰的一瞬,才能比较安详呢。仅以这篇小文悼念逝者,也祝愿所有的学术中人身体健康。

(注:这是一篇写于两年前的旧文,台湾成功大学法学院助理教授许泽天看到这篇文章后,在2011520日给我的邮件中做了如下补充:“許玉秀所稱的美好的仗,您已打過,是聖經上的用語,使用意思不是在強調一般所理解的被紀念者的鬥士性,而是說該人已歷經考驗,可在上帝面前立足。此外,林老師的英語能力應該不至於達到交談程度,日語更是不行。他使用旁人無法理解的語言,或許是因言論的內容可能觸犯當時大陸的禁忌,不想讓旁人理解,老師不至於傲慢的。”林山田教授在大陆的言行,我也只是听说而已。许泽天教授是林山田教授最得意和信任的门生,在林教授仙逝之后将接手继续修正出版《刑法通论》,所以他的补充和纠正应该是可以信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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