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法学院出走的音乐圣徒
发布日期:2011-07-31 来源:法治周末  作者:林 海

20世纪德国最伟大的法哲学家拉德布鲁赫曾说:“很多诗人都是从法学院出走的学生。”舒曼、西贝柳斯和柴可夫斯基这3位音乐家虽不是诗人,但他们自法学界出走的人生却有着诗的张扬与随性。

挣扎在音乐与法律之间

罗伯特·舒曼的法学导师是朱斯塔斯·蒂堡---他和萨维尼的论战举世闻名:1814年,朱斯塔斯·蒂堡撰写了《论统一民法对于德意志的必要性》一文,文中点名挑战萨维尼之学说;同年,萨维尼发表了他著名的《论立法和法理学在当代的使命》一文。他们的论战直接主导了德国民法典编纂的进程与方向。不过,对于那位时常在课堂上走神、海德堡大学法学院学生舒曼来说,这一切似乎都远不如他的"音乐与法律之争"来得重要。
舒曼,1810年出生在德国小镇茨维考。童年时期,舒曼最大的兴趣是文学,喜欢写小说和散文。7岁开始学习音乐,12岁曾经组织过一个小型管弦乐队。13岁时已有了第二本诗集,并且翻译了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许多名篇。他还热衷于社团活动,曾经创立过剑术体操社和文学社团。尽管他多才多艺,舒曼的母亲仍然认为,任何一门艺术都既没保障又难有成就,遂将18岁的舒曼送到莱比锡大学法学院学习法律。
在莱比锡,舒曼认识了钢琴老师弗里德里希·维克和他9岁的女儿克拉拉·维克。那时他还未想到,这个女孩会让他和恩师反目成仇,他和她要通过法院的干预才能结为夫妻;也未想到,这个女孩会陪伴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即使他精神崩溃、胡言乱语时,也从未抛弃过他。
此时的舒曼最初还对法学有过一丝兴趣。他写信给母亲说,他经常去听课,尽管是在机械地做着笔记。他对自己的监护人则说:"我已确定以法律为职业,打算用功研读,不管一开始感到多么乏味。"不过,后人分析这种说法,是因为舒曼内向抑郁的性格,使他并未主动去交友,而是以上课学习作为逃避的手段。他在家书中写道:"法律冰冷的文字使我与外界隔绝,我不愿学医,又不能读神学,我不停地与自己挣扎,徒然寻求他人指引,但我别无选择,只能念法律。"
1829年,舒曼转学到海德堡大学。蒂堡教授在此讲学,是他转学的一个原因---蒂堡除了是民法学家,还是一名音乐家、美学家和诗人。舒曼在家书中写道:"我生活勤勉、规律,在蒂堡和米特迈耶的指导下畅游于法学之中。直到现在,我才了解到它真正的价值,以及它如何帮助人类获得最崇高的利益。天啊,莱比锡的教授讲课像上了发条的机械玩具,喋喋不休,毫无口才或启发性可言;而蒂堡呢,虽然年纪大他两倍,却洋溢着生命力和理想。"
然而,实际上舒曼并未真的喜欢上法学,课也没有去上几节,而是悠游在蒂堡家的音乐聚会里。蒂堡每周都召集音乐聚会,合唱亨德尔、巴赫的曲子,他自己则弹琴伴奏。舒曼在这种聚会中展现了自己即兴作曲的才华,技惊四座。复活节期间,他和朋友到法兰克福聆听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演奏,心灵受到巨大震撼,最终决定在法律和音乐之间作出抉择,遂给母亲写信:
"这两年来,我一直挣扎在诗与文之中,或者可以说是音乐与法律之间。我的才能倾向艺术,我也逐渐确信,走这条路才是对的。亲爱的母亲,这是一场对抗,我本身的战争也愈演愈烈。至于蒂堡,他一直都支持我从事艺术。我得立刻返回莱比锡,那里有我信任的维克指引我、教导我。然后我才能重新出发,无怨无悔地追求我人生的目标……"最终,母亲同意了他的选择。1830年9月24日,舒曼终于放弃了海德堡和法律,重回莱比锡和音乐海洋之中。

“你最好还是专心搞音乐吧”

耶安·西贝柳斯是在24岁那年决定从法学界出走的,那时他还叫做约翰·西贝柳斯。他于1865年12月8日出生于芬兰海门林纳镇。父亲是一名军医,家境小康。他的弟弟克利斯蒂安小他4岁,自幼立志成为音乐家,却最终成为了一名精神病医生。而他,从小被家庭规划为做一名律师或公务员,却最终成为芬兰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音乐家。他的叔叔(名字也叫做约翰)是一名船长,浪迹天涯、居无定所,是家庭中离经叛道的角色,对于西贝柳斯有着不小的影响。例子之一是,西贝柳斯的叔叔在旅行时,往往使用名字的法文拼法,写作Jean(耶安)。西贝柳斯长大后就模仿叔叔,将自己的名字也改作了Jean。
西贝柳斯从小就迷恋小提琴,没日没夜地疯狂练琴,连学校的课也不肯去上。然而他终究没能成为小提琴手。因为家人认为从事音乐工作算不上是个正经的职业,而只能作为自娱自乐的消遣。他需要另寻更为家人接受和保障未来生活的职业。于是,他通过考试,进入赫尔辛基帝国大学法律系学习法律。
然而,在一般意义上,西贝柳斯并不是一个好学生。他很难将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音乐以外的一切事物都令他觉得乏味和无关紧要。在法律系学习的同时,他也获准以辅修生的身份在音乐学院学习。在他心中,音乐早已"击倒"了法律,他把主要的精力和时间都用来练琴和学习作曲,而对法律则提不起一点学习的兴趣。
有一次他对某本法律教科书实在感到厌倦,连书本也没有合上,就把它放在窗台上面、太阳照得到的地方,随即也就忘了它的存在。教科书在那儿躺了几个月,书页都被晒黄了。后来,他的叔叔来看望这个年轻侄儿,看着窗台上的课本,叹了一口气说:"孩子,你最好还是专心搞音乐吧……"
最后,西贝柳斯因为未能通过法律系的第五级考试而无法毕业。他回忆起法律系的生活,说:"如果你问我在大学里学到了什么,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回答你,什么也没有学到。"同年(1835年),他前往柏林学习音乐,从此开始自己作为音乐家的人生。
尽管未能成为公务员或法律工作者,西贝柳斯却以音乐为武器,成为一名民族主义斗士。
19世纪的芬兰处于沙俄统治之下,民族主义运动高涨。沙俄旨在镇压芬兰独立的《二月宣言》激发了芬兰人民更盛的斗争情绪。多部爱国史诗剧找到西贝柳斯,希望他为之谱曲。他毅然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创作了《历史场景》、《芬兰的苏醒》等组曲,这些组曲最终改编为名扬天下的《芬兰颂》。
《芬兰颂》曾对芬兰民族解放运动起过很大的推动作用,它在向全世界诉说位于北极圈的这个小国为生存而进行的殊死斗争,并使全世界确信芬兰并不是沙俄独裁统治下的一个附属国,所起的作用比千万本小册子和报刊论文都重要得多。它被誉为芬兰的"第二国歌"。芬兰独立后,为嘉奖西贝柳斯作出的贡献,政府立即颁给西贝柳斯终身年金,鼓励他继续为芬兰民族写作乐曲,并将他的头像印在芬兰马克上,人们尊称他为"芬兰民族之魂"。
然而,好景不长。芬兰很快陷入内战:一方是支持俄国及其革命运动的"红卫军",另一方是选择完全独立于俄国和瑞典的"白卫军",双方就是完全独立还是亲俄联苏,展开了20余年的内战。西贝柳斯主张完全独立,素来为"红卫军"所不喜。这位"芬兰民族之魂"一度遭到"红卫军"的控制。"红卫军"搜查了他的房屋,检查是否藏有"反革命"的证据和武器。
西贝柳斯接受他弟弟的建议,前往他弟弟工作的精神病医院藏身。然而"红卫军"很快接管了这家医院,对物资进行管制;加之1939年斯大林出兵芬兰,战端又起。西贝柳斯的晚年颇不平静,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许多人劝他出国避难,他却无意于此,反而通过广播向美国求援,还自费发行了一套邮票,以自己的肖像为图案,上面写了一行字:"我需要你们的帮助!"然而那个时刻,世界各国早已自顾不暇,哪里还来得及关心这遥远的北方小岛和小岛上这个已经老去的"民族之魂"呢?

走不出的法学院

1840年5月7日,彼得·伊里奇·柴可夫斯基出生于俄国乌拉尔地区的伏特金斯克城。父亲是一个冶金工厂的厂长兼工程师。母亲亚历山德拉是位法裔俄罗斯人,爱好音乐。经常给小彼得唱法国浪漫曲、俄罗斯民歌,并教导他学习钢琴。4岁的他疯狂地喜欢上了钢琴,不知疲倦地练琴。家人都叫他“小疯子”。6岁那年,他就成为了一位出色的小钢琴手。然而当时,专职音乐家的社会地位不高,即使是宫廷乐师也只能与仆从为伴。所以父亲并不喜欢他沉迷音乐,在他10岁那年将他送进彼德堡大学法学院附属的寄宿学校。
当时这类寄宿学校,一般专为大学法学教育作学前准备,教授拉丁文、法语和基本的社会科学知识。寄宿学校内的学生,大多来自贵族,未来都打算直升进入法学院,接受法律和行政能力训练,毕业后要么成为法官,要么进入官僚系统。柴可夫斯基的父亲当时升任彼德堡大学的校长,为儿子设计的也正是这条路。
14岁时,柴可夫斯基正式进入彼德堡大学法学院,开始法律的学习。他的成绩不错,业余时间还经常跟随同学到法院旁听审判。他平素交往的,也都是出身正派、性格恭良的贵族子弟。父亲不再担心他沉迷音乐,允许并资助他恢复对钢琴的学习。
在法学院学习的4年里,柴可夫斯基重新找回对音乐的热爱,在法学院的课堂上,还时不时地在练习本上构思谱曲。不过此时,家道渐渐中落,父亲失势,母亲因霍乱去世。他伤心地为母亲谱曲纪念。为贴补开销,他开始到彼德堡市里的一家地区法院做法庭书记员。薪金不高,勉强维生。尽管如此,4年后,他仍然以优秀的成绩从彼德堡大学法学院毕业,进入一所法院工作。
19岁时,柴可夫斯基得到司法部部长的赏识,被调进司法部担任部长秘书。收入开始丰厚起来的他并没有放弃音乐,而是加入了司法部的合唱团。平时工作、闲时排练的生活过了3年。一边是枯燥呆板的司法官吏生活,一边是音乐世界的丰腴美好,柴可夫斯基越来越无法忍受,遂于22岁时辞去职务,参加圣彼德堡音乐学院的考试。通过考试后,他进入音乐家鲁宾斯坦的班级学习。
后来的故事世人皆知。从音乐学院毕业后,他到莫斯科音乐学院任教。作为音乐家的柴可夫斯基完全找到了自我,先后完成了《胡桃夹子》、《天鹅湖》和《睡美人》等名作。然而他的个人生活,仍然是不美满的。尽管关于他性倾向的证据在苏俄时期被抹去,但越来越多档案表明,他最亲密的伴侣都是同性,其中一位是他的外甥,另一位则是沙皇的远亲。这在当时不但会被处以死刑,还会名誉扫地。
令人心寒的是,当年他在彼德堡大学法学院的老同学们对此反应强烈。他们通过彼德堡法学院校友会,发起“抵制同性恋”的活动,甚至组织“良心法庭”,对他进行审判,还美其名曰“为了保护柴可夫斯基的名誉”。沙皇也承诺,只要柴可夫斯基自杀,就在他死后100年再公布这一隐情。
于是,1893年11月6日,医生宣布柴可夫斯基因霍乱而去世。新的史料则坚持说,他是服用砒霜自尽的。无论真假,这个疯狂迷恋钢琴的少年、身着法袍而发呆的青年以及目睹当年法学同窗争先前来“审判”的中年,都一直背负着太多与音乐之美好不相衬的苦难,愿他真的已逃离命运之束缚,得以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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