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沐自述:我的学生时代
发布日期:2010-08-31 来源:互联网  作者:佚名

我的父母兄弟 

  “我的出身是不太好的。”芮老先生开门见山。 

  按照《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出身”一词有两个解释:其中一个是“指个人早期的经历或由家庭经济情况所决定的身份”,另一个是“旧时指做官的最初资历”。 

  “出身”是个历史性概念。这个问题曾经长期困扰中国社会各个层面: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中国的公民、青少年乃至儿童,都在“阶级路线“的名义下被划分为三六九等,在诸如参加政治组织、就业、参军,尤其是在升学问题上,人们因为家庭出身的不同而受到不同的待遇,——对于不少人而言,他们的历史不但是本人永世受罚的根源,而且还祸及三代,儿子孙子们也要终生承受其罪孽的负担。 

  芮沐先生1908年7月14日出生于上海南翔镇,祖籍浙江吴兴。在接受笔者采访时(2004年7月17日上午),刚刚过完九十六岁的生日,脸上还残留着高龄老人连日来活动量过大的疲惫。 

  如果除去本文的中心“学生时代”,芮沐的执教生涯早在1938年执教重庆中央大学法律系就开始。以1949年划界的话,芮沐先生的学术青春是在旧中国度过的,应该算是一个“旧法人员”了。而对于旧法人员,在新中国成立后必须要有一个改造的过程。 

  在改造中不可能不提及“出身”,难怪老先生开门见山。 

  “为什么不太好啊?”笔者问。 

  “我的父母都是商人。过去都是大家庭嘛,我的父亲排行第三,他的父亲和他的两个哥哥主要是贩卖江西的纸张(到上海去),因此呢,稍微接触一些文化。尽管跟文化有点关系,但实际上这就是商人。父亲他们兄弟三个,从浙江吴兴转到上海的南翔镇,再从南翔镇到上海市。……因此我父辈本身是贩卖纸张,——过去的生产的纸是在江西,从江西再贩卖到大城市。所以说从现在的角度来看,他们是资产阶级。通过剥削江西一带的造纸的一些小农民。”芮沐说。 

  “过去造纸很艰苦的,要用一些化学品,当然我不清楚了。反正他们就是从江西一带的造纸小手工业者手里贩到大城市,这个就是资产阶级,我的出身就是这样。” 

  芮沐按照父系的脉络,将自己的出身划分到资产阶级类别。在共产党的意识形态中,资产阶级无异于是反动派、是人民群众对立面的代名词。这种出身在建国后是要付出很大政治代价的,未知芮沐先生如何躲过此劫? 

  “那么您能否讲讲您母亲的情况?”笔者问。 

  芮老耳朵有点背。略微沉思后,芮老说: 

  “中国过去旧社会对妇女不太重视,她的情况我记不太清。恐怕我的母亲是海宁人,我记不太清了……不过大抵也是资产阶级。我的父亲是从浙江吴兴乌镇来的,我本人出生在南翔,——上海旁边的一个小镇。” 

  芮沐先生还介绍了他的兄妹: 

  “兄妹八个,七个兄弟,只有一个妹妹,最小的,现在还在上海。我大哥出生时便畸胸,气管不健全,由于肺病很早就去世了,在我留学法国期间。” 

  “我二哥嘛,也是个病人,他到上海一个学校的运动场去踢足球,被菲律宾人拿着粗棒子一棒子打残废了。我的二哥比较迷信,从此以后呢,他就认为自己活不长了,他就觉得自己一定会死于非命。在街上看到别人打架,他喜欢调和……” 

  “这说明他的人缘不错嘛?”笔者插言。 

  “我二哥为人很斯文,喜欢调和。结果在我上大学的时候,被菲律宾人的拳棍打残,下颌打烂了。过去上海是很乱的。” 

  关于他的二哥被菲律宾人打残打死一事,由于芮沐年事已高,语焉不详。大体据他回忆,是在上海街头看到别人打群架,因此过去居中调和,后莫名其妙被打,故意乎过失乎均在所不问。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件事对于芮沐上大学后选择学习法律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需要赘言的是,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已经是租界遍地。史料记载上海自古为海边渔村,春秋为吴国地,战国时为楚国春申君封地,宋设镇,始称上海。 

  上海于1927年设市,那年芮沐刚好19岁,刚刚中学毕业。人文学者李天纲在最近出版的《人文上海》一书中指出,“检查上海人的意识,其中有来自江南和全国的小市民意识、士大夫意识和农民意识,也有从上海租界里学来的西方市民意识”。芮沐的身上理应有这种气质—— 

  “我出生在一个资产阶级家里,”芮沐习惯性地重复这句话,“父母年轻,不知道小孩子应该怎么照管,大哥肺病,二哥家里没人管他,他自己去跑,被人打死了,尽管与他没有关系,——人家打架他去调解,谁打死他都不知道。” 

  如同他的父亲在父辈中排行老三一样,芮沐在家里也是排行老三。 

  “那么轮到我是第三个。我小时候出生在南翔,祖籍在浙江吴兴,父母都在上海做生意,家里没人管,保姆老是抱着。小孩子他要活动的吧,因此就老哭。一哭就更是抱着,越抱呢就越哭。一直到了五岁,这么大的小孩还抱着,不舒服啊,老哭。哭也没办法,父母年轻也不知道怎么对付,保姆也不知道怎么办。后来母亲就让保姆送到我父亲那里去。这样子我就进城了,五岁就进城了。” 

  这就是芮沐“农村包围城市”的过程。 

  按照生理学常识,五岁应该是一个多少有点记忆的年龄,但这种记忆肯定不会再清楚点。这样的话,上海边镇南翔给他留下的印象应该不多,关于这一点芮老没有多说。   

  农村包围城市 

  “我一进城就呆在纸行。(那里)都是男的,没人管,就在纸行里楼上楼下地随便窜。到了冬天,那时候上海很冷,手都冻烂了,我的父亲就用牙刷来刷手指。都冻烂了还要用牙刷来刷,多痛啊,”芮沐回忆此似乎还有余悸,并因此做出了这样的结论: 

  “父亲不会管小孩。这样我到了五岁,该怎么办呢?只好往学校送了。于是我就到了浦东小学。那时身体不好,父母也顾不上管我,家里只能每天让保姆送马奶到学校给我当早餐。” 

  笔者困惑:“马奶?” 

  “那时也没牛奶,只有马奶。家里每天送马奶送到学校。小学就住校,那么小的孩子只能住校,也没人管,对不对?后来母亲也到了上海,叫保姆每天从家里送马奶。” 

  “您那时候爱学习吗?”笔者问,以笔者的年龄和经历,懂得上小学时爱学习或者学习好是颇为受宠的。 

  “那时候太小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芮沐说。 

  “小学念了几年啊?” 

  “可能有四五年。”他告诉笔者,他上小学就住宿了,他上得是上海浦东小学。 

  笔者探问:“很小就住宿了,那很不容易啊。” 

  “那当然不容易。”,芮老说,“那时上海已经是开放社会了,所以才有可能保姆给我送马奶。那时也没有幼儿园什么东西,所以很小就上学,因为放在家里没人管。” 

  “浦东小学一方面离家比较近,一方面是城市里本地的学校,不是租界里的学校,那时上海已经有租界了。” 

  “您在学校学习用不用功?” 

  “小学嘛,哪儿知道什么用功不用功。就是花点钱让人家管。那时上海城南唯一有住宿的小学,所以父母管不了,就往学校里面送了。” 

  对于一位九十多岁的老翁来说,回忆小时候的经历的确要费很多精神。 

  芮老深深地陷在沙发里,据他的爱人讲芮老那么大的年龄,身体应当还算可以,没什么大毛病。 

  “他身体非常好,医生说他是自然衰老,器官都没有问题。他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运动,踢足球、游泳、骑马都玩得很好,还会击剑,他还是足球队的队长。”芮老夫人说。 

  但即便这样北大医院也专门给他们配了医生,每周都要过来几次。笔者在芮老书架上的醒目位置,看到两张便笺,上面记的是北大校医院院长的联系方式。    

  中学时代 

  “小学毕业以后,我就直接进的教会学校。我住在城南,是法租界,中学是在英租界上的,杨树浦,一个教会学校。” 

  “因为那个时候中国已经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所以比较好一点的学校都是外国教会学校。我读的中学叫马克密林中学,在那里呆了不久,中学里的一个同学,比我年龄大,要转到法国的教会学校,就到了圣房记。我从小就在殖民地半殖民地社会长大,你们根本想象不到。”芮沐说。 

  近代中国的教会教育在民国初年得到了迅速的发展。变法维新之后,西式教育逐渐获得士大夫阶层的认可。1900年,清政府宣布外国人在内地设立学堂“亦毋庸立案”,为教会办学提供了便利,在20世纪初期的兴办新学热潮中,教会学校受到了广泛欢迎,进入告诉发展阶段。1879年美国圣公会在上海创办的圣约翰大学事最早的教会大学,在20世纪上半页,中国共有14所教会大学,对中国高等教育的现代化产生了重要影响。 

  伴着教会教育的发展,教会中学也发展迅速:基督教中学1914年为184所,1922年达291所。全国基督教所属学校的学生,1912年为13.89万人,1916年为18.46万人,1920年达24.5万人。1920~1921年度,天主教所属的学校的学生为14.43万人。 

  芮沐即是这几十万中学生之一。 

  芮老的爱人告诉笔者,在殖民地半殖民地上学,一般外国人都看不起中国学生的,好在芮沐从小功课就好,老师都喜欢。 

  “上中学的时候还住校嘛?”笔者问。 

  “也是住宿的,……”芮老话音未落,他爱人插了一句,“外国人办的学校全都住宿的”。 

  芮沐接着说,“英国教会学校马克密林离家太远,后来转到圣房记,是法租界的,法国兄弟会办的。马克密林是基督教,圣房记是天主教。” 

  必要指出的是,这里说的兄弟会,并不是类似于中国古代社会的地下会党组织,而是宗教组织内部的一种机体。 

  “那您上中学时的课程是怎么设置的?”笔者问。 

  “都是文的,没有理科。在马克密林上学时,每个礼拜天所有的学生都要去参加教会活动,唱赞美诗。”芮沐说。 

  他爱人插言,“每个租界的教育不同,在英租界就讲英国的文化,法租界就讲法国的文化” 

  芮沐说,“中国学生那时除了周末做礼拜外,接受的宗教的教育也不是很多是吧……” 

  芮老夫人介绍,那时的上海中国没有自己的学校,要不英国学校,要不就是法国学校。 

  “那个时候家里只是希望他念得好一点,就送进外国学校去,只是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叫教会学校。”她说。 

  “我十三岁小学毕业,嗯,和现在差不多,也是6年制。”芮沐告诉笔者。 

  “那您中学毕业时应该是19岁了?” 

  “没有那么大了,那时候我们上学都没有那么大年纪的。功课好的可以跳班”,芮老夫人纠正了一下,芮沐接着说道,“……总之一句话,一直到19岁中学毕业,前面都是在教会学校。” 

  按照芮老爱人的说法,中国人都有在实际年龄前面加上“虚岁”的习惯,芮沐中学毕业时应该正好是18岁那年。 

  芮沐中学毕业那年,正好是1927年。    

  考入震旦大学 

  “我只有小学是在中国人自己的学校里上的,中学是在教会学校念的,那时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嘛,因此学习基础比较差,没有考上复旦大学,那时只有复旦大学是中国人自己办的大学。”芮沐说。 

  李天纲在《人文上海》中是这样介绍复旦大学的:“1905年由马相伯创办的复旦公学,从徐家汇迁到江湾,当时马相伯利用他和淮军出身的两江总督周馥的旧关系,借到吴淞提镇行辕,即清朝吴淞守军的指挥部,作为大学校舍。几十年里,这所学校一直是私立的,随以文、法、商科出名,但经济状况一直不是很好。” 

  “复旦大学没能录取,只有到震旦大学。因为震旦大学讲法文……”芮老夫人说。 

  震旦大学(现址上海第二医科大学)是中国教徒马相伯献出松江泗泾3000亩良田做基金,另外还献出卢家湾15亩地做校园,由耶稣会士于1909年在这里建立的中国天主教的最高学府。李天纲在《人文上海》中指出,“因为严格的训练,该校毕业生在中国的医学、法律、工程和文学界能力最强,占据突出地位。 

  “那您为什么选择法律?” 

  “年轻人嘛,总有一点爱国心情,看到中国当时的情形,认为法律能够救国,”芮沐说,“因为在租界里受人家的法律管制,心中不平,把法律当成一种(解救自己的)工具”。 

  “那您上大学以前有没有接触过和法律有关的案子啊?” 

  “有啊,有啊,我家里就有这样的案子啊,我二哥被人家打残,要和人家打官司啊。可是人家是是菲律宾人,说跑就跑走了,跑到租界里就抓不到他了。因此,我家里找律师来打官司……” 

  芮老夫人插言,“你要和他打官司,就要用他的法律。” 

  “中国人受了租界的欺负,要听租界的话,打官司都要经过租界。中国人的老办法是找熟人,那不行。”芮沐说,当时学法律是他自己的意愿。 

  笔者提起了会审公廨。 

  会审公廨(mixed court)是外国列强侵华期间在中国租界内设立的审判机关,与领事裁判权的扩大有着一脉相承的渊源关系。二者的出现是中国司法主权丧失,进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重要标志。 

  1864年,英国驻上海领事巴夏礼提议在租界内成立一个中国法庭,审理除享有领事裁判权国家侨民为被告人以外的一切案件,而凡涉及外国人的案件,外国领事均可派员观审。同年5月1日,上海道与英美领事馆会同英副领事开庭审理租界内的案件,创立了“洋泾浜北首理事衙门”。五年后,该法庭被正式改组为会审公廨。按照双方签订的《会审章程》,公廨“管理各国租地界内钱债、斗殴、窃盗、词讼各等案件”,“凡有华民控告华民,无论钱债与交易各事,均准其提讯定断”,“准其将华民刑讯管押及发落枷仗以下罪名”。 

  芮老夫人说,“会审公堂实质上就是一个联合法庭嘛。但也要看国力的强弱的” 

  “中国当时的学校不重视科学技术,过去的大学实际上都是文科大学,不重视理科,不像现在这样。”芮沐说,“法律可以救国这是资本主义思想,西方国家的。” 

  “当时上海没有共产党的理论,也没有马克思主义,在农村才有毛泽东思想。我从小就生长在租界,很少与外界接触,所以感到一片茫然,连国家的观念都没有。看到外国人用法律产生了感性认识,”芮沐告诉笔者,“法律救国的思想是后来衍生出来的,可不是感性认识。” 

  芮沐回忆,在震旦大学课程设置是按照法国的做法来做,依靠法国的法律系统,没有理科,而且看学生都是中国学生,还有一些中国人做教师。 

  “那些中国老师都很差劲,能讲法文就行。”芮沐说。 

  芮沐甚至记不清在震旦呆了几年。 

  “有三年吧……”芮沐说。 

  “三年啊?三年就大学毕业了?是四年吧?”芮老夫人纠正。 

  “是四年,这个时间都是和现在一样的: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学四年,小学六年。”    

  游学欧洲 

  “震旦大学毕业就直接去法国留学了吗?” 

  “(对普通中国留学生来说),那还是要通过考试的。”芮沐说。 

  “考试难度大吗?” 

  “早就忘了……”芮沐说。他夫人补充到,“他从小功课就好,考试对他来说都不难”。 

  “我出国没经过考试,因为我是教会学校的,没必要经过考试。” 

  芮老夫人告诉笔者,他是很有语言天赋的,在法国读硕士期间就学习德语,几年后到德国留学时已经通晓德文。解放后,苏联专家来中国传授经验,他又开始自学俄语,可以阅读俄文原著。他的拉丁文是在上中学和大学时,教会学校里的神父教他的,神父看他聪明就教给他拉丁文、意大利文。可惜的是现在我们国家几乎所有的小语种都有了就是没有拉丁文,都荒废了。 

  “你到外国去,外国的学校都是敞开大门的,谁都可以去,只要付学费就可以。你得自己念。在法国巴黎大学,欧洲所有国家的学生都可以来啊,他管不了,怎么管啊,只要你考试合格就可以。”芮沐说。 

  “硕士学位您是研究哪一个方向的?” 

  “不分科……” 

  看到笔者给他照相,“你给我照相得给我付钱的”他说,“这是21世纪最大的发明之一,还有手机、电脑。你能够解释手机为什么全世界都可以联系上吗?”芮沐问笔者。 

  “联网怎么联啊?” 

  “……” 

  “你要能回答清楚就可以得一个博士学位了。”芮沐幽默地说。 

  “那您的硕士论文是研究什么的啊?”笔者追问。 

  “关于中国文化,因为中国的文明值得研究……” 

  “在德国读博士期间研究什么?” 

  读完硕士之后,芮沐认为已经没必要再留在法国。他认为法国的文化清楚、明确,法国人的脑子也不聪明;相比较之下,德国的文化深邃。 

  “具体的方向那要自己定啊,根据你的思维水平,兴趣爱好……”芮沐告诉笔者当时德国的教育制度。“我的博士论文评价很高,导师给我赞扬了,不评分,分优良”。 

  1935读完博士回国。 

  “我还有个大学没告诉你呢 ,她开的大学,家庭大学。结婚65年了……”芮沐指着相濡以沫的爱人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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