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法泰斗的葬礼:一代法学大师的凄然离场
发布日期:2010-07-19 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吴晨光

我捧着96枝菊花,敲开周枏的家门。

20031130日,我也曾来过这里,把一束康乃馨献给了时年95岁的老人。但现在,如同白菊代替了鲜红的康乃馨一样,遗像代替了在这里生活多年的他。

这位法学宗师是在2004415日辞世的。呼吸道与肾病的双重折磨,让他走完了近一个世纪的路程。他曾经的卧室——如今狭小的灵堂里,弥漫着香火与鲜花混合的味道,子女们坐在旁边,轻声抽泣着。

同学少年

他是一个符号。一位法学博士说,在中国法学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他的《罗马法原论》是我们的入门读物。

与梁启超、蔡元培、费孝通等人的35部著作一起,《罗马法原论》被选入商务印书馆的百年文库。当代著名法学家、厦门大学教授徐国栋对此书评论说:“1994出版的原论,是中国最权威的罗马法著作。

沧桑的故事从在这部1022页的著作中传来。翻开它,序言第三页:本书问世,历经曲折。从初稿到付梓,前后五十余年。

1926年,时年18岁的周枏在中国公学大学部(创办于清末,曾得到孙中山等革命先行者的赞助和支持——编者注)就读时,第一次接触到了罗马法的内容。那是罗马法中的两个制度——‘时效制度共同海损周枏生前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说,

当时只是为了完成学分,并没有想到这门课程会成为我一生中的最爱。

周枏以两年时间修完了大学的所有学分,并取得了出国深造的机会。老人曾向我展示过中国公学校长胡适出具的证明信:学生周枏系江苏省溧阳人,现年21岁。已修满本校毕业所需学分,各科成绩均堪优良……”那泛黄的纸页上,盖着中国公学校印及胡的私章。

40天的航行之后,19289月,周枏踏上了比利时的国土。在鲁汶大学苦读的6年里,他先后获得了政治外交学硕士学位、法学博士学位。当法学院院长为周枏授予学位时,全场掌声雷动。当时,在比利时获得博士学位的中国人不超过10个。

在论文《我与罗马法》中,周枏写到:罗马法通论由比国法学权威Duprey 教授讲授。他精通拉丁文,对罗马法的原理进行了全面、系统、深入的阐述……从那时起,罗马法的浩瀚和精深吸引了我,至老而不衰。

罗马法起源于2000多年前的古罗马,被称为万法之源,尤其是当今全部民法的鼻祖。一位法学人士说,当今世界有两大法系——在法、德及中国等地实行的大陆法,以及在美、英等英联邦国家实行的英美法。罗马法对两法系的产生和发展都有极为重要的影响,恩格斯曾称之为商品生产者社会的第一个世界性法律。’”

1934年归国后,周枏先后执教于上海持志学院、东吴大学、中央大学、厦门大学等地。周先生为学生讲授罗马法的首要内容是:中华民族的文明源源流长,为什么我们要学习外国知识?有法学界前辈回忆说,一种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救国思想,开始在学生中传播。

颠沛流离的岁月里,父亲共写出了33万字的罗马法讲义。周枏的儿子周一煊说,当时的中华书已经打算将其列入大学用书出版,但终因战乱而作罢。解放前夕,周枏在暨南大学出任法学院院长、教授时,文学家钱钟书也在该校任中文教授。父亲与钱老是旧识。周一煊说,钱先生曾以鼋头渚’——无锡一著名景点——为上联征集下联,父亲对上了燕尾洲,这是江西的风景区。

流放青海

三次拒绝了国民党的赴台邀请之后,周枏等一批法学家迎来了新中国的成立。

“1950年前后,老人受到了政府的重视。周一煊说,在北京举办的新法律研究学习班上,父亲曾任学习小组组长;而在赴西南行政委员会工作后,他享受过处级待遇。

但中国的罗马法教育受到了巨大冲击。徐国栋在论文中写到:按照当时中共的观念,必须打碎旧的国家机器和意识形态,才能建立起一个崭新的国家。作为旧法统的一部分的罗马法教学,在这个时期被取缔了。从1952年到1956年,中国翻译、出版了165种苏联法学教材,都不包括罗马法。

20世纪50年代中期,由于身份问题,身在政界的周枏受到了排挤。这与当时一批法学名宿的遭遇相同。1957年,哈佛博士、东吴大学法学院院长杨兆龙,在《文汇报》刊文指出当时的状况:过分强调法律的政治性而忽视了它的专门性和科学性;将党外的旧法出身的人士估计得很低,认为他们不可能或者很难改造为对新社会有用的法学人才;不信任党外的法学人才,不敢放手使用他们。

1958年,受青海师范学院之约,周枏带领家人赴西宁工作。当时,对方承诺将建立法律系,父亲也想借此机会回到相对单纯的教育界。周一煊说,但由于左倾思潮,不久后全国高校的法学院——除北京大学之外——全部停办。

父亲留在了师范学院的图书馆。周莉华说,但他说,图书馆管理也是一门学问,法文版的毛选则是他每天的必读书。

在西北日子里,一家人吃的是青稞,出行要踩着两寸厚的浮土,气候干燥让他们鼻血流淌。

而在文革前的四清运动中,周枏因把一些法文版的书籍放进了图书馆,被扣上了宣传资产阶级言论的帽子。他的为人正直被指责为和党唱对台戏;他与学院内教师的交流被称为和党争夺青年

经历了一次次批斗后,父亲又被下放五七干校养马。周莉华说,直到1972年退休时,他被一名工作人员斥责为你算什么教授

风波也冲击着周枏的家人。对他的子女来说,虽然成绩优秀,但被禁止考外地大学。1965927日,为周枏操劳多年的结发之妻,因脑溢血把生命留在了西宁。

这段屈辱的日子,周先生从不提及。周枏的弟子、中国科技大学教授田田说,他在文革期间是否坚持研究罗马法,一直是个谜团。

但产生于战争年代的罗马法讲义,却被老先生保存下来。据周一煊回忆,红卫兵来抄家时,父亲把讲义藏在麻袋里,上面又堆起了破旧鞋帽。这个冒死举动,为此后《罗马法原论》的出版提供了很大帮助。

周枏的风格

20世纪70年代后期,当钱钟书被平反、其作品《围城》风靡中国时,已回上海赋闲的周枏仍因无人收留而四处巡游讲学1980年,安徽大学聘请周枏任教授,在法律系讲授民法,他被公认为是安大法学院的奠基人之一。

为全面地解决罗马法师资队伍问题,1983年,司法部与安徽大学法律系合办了罗马法师资进修班,由周枬教授主讲罗马法。这是中国罗马法教学史上最具技术性的一期授课。当时有中南政法学院、吉林大学、西南政法学院、安徽大学等高校的十几位教师参加,他们后来都成为各自大学的罗马法专家。

1987年,安徽大学决定将周枬先生的讲稿整理出书,并成立了五人小组为此工作。七年过去,《罗马法原论》终于面世。

垂暮的周枏还进行了如下工作:

20世纪80年代初,参与了中国第一部法律词典——《法学词典》的编撰,此后又加入《中国大百颗全书·法学卷》的编纂中;

1985年,作为五名资深民法专家之一,对中国《民法通则》进行了最终审稿。彭真委员长对他的评价是,想不到安徽大学还有这样的人才!

在安大工作的10年里,周枏曾为三届硕士研究生授课。他的弟子中很多人已经成名,包括中国人民大学史际春教授、安徽大学法学院院长王源扩教授、安徽天禾律师事物所主任蒋敏等。

老师对工作的执着令人惊叹,田田说,在进修班讲课时,他因病没法行走,就让学生抬他去上课。

他治学的严谨已灌注到血脉中,蒋敏说,每天的作息时间——包括起床、吃饭和睡眠有近乎刻板的规律。

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他的关爱渗透到我们的子女,但他从不收取学生的金钱和贵重礼物。王源扩说,周先生淡薄名利,从没担任过任何社会职务。而这,也是他一代宗师的原因。

中国当代罗马法权威黄风曾感叹说,为什么我们这一代的学问超不过他们?因为我们没有他们的品行。我们中可以出学者,但出不了大家。

1997年,届时89岁的周枏在上海故居——南昌路282号修养时,中国政法大学硕士薛波敲开了他的门。其时,由薛波主编的《英美法词典》的稿件整理已经有雏形,但缺乏的权威人士的校订,被业界誉为罗马法活词典的周枏进入了薛波的视野。(参见本报20031月报道,《被遗忘三十年的法律精英》)

我仰望着这位泰山北斗,薛波说,但他的平和让人吃惊。他对我说,你们从北京找我工作,是我的光荣!

没有报酬、不问署名,在此后的5年里,周枏为词典审阅了“JU”开头的大量词汇。他的手已经颤抖,无法写字,便让第二任妻子——黄友瑜把注解记录下来。薛波说。

同样让薛波感慨的是,这位法学泰斗一直居住在不足18平米的筒子楼里。那里几乎不见阳光。为了住的舒适些,20025月,周枏又不得不搬回安徽大学的女儿家——不足50平米、建于50年前的老楼中。

遗愿,完成的与未竟的

老房,墙皮和地板已斑驳不堪。今年年初,西侧卧室的顶棚上,约一平米的白灰突然脱落。

周莉华说,安徽大学已经决定分给老人一套92平方米的新房。但由于工程屡屡脱期,父亲在离开之前没有实现乔迁的愿望。

但这位96岁的老人,在临终前一天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父亲成为预备党员是在20033月。周莉华说,今年321日他住院时,恰好一年的考察期期满。

“414日下午,当我告诉老人他已经成为正式党员时,他激动地挥舞起双手。王源扩说,随着他的颤抖,身上的氧气罩、导尿管都在抖动着。

周枏在《入党志愿书》中写到:近一个世纪的生命历程中,我经历了很多事情。早期留学期间,同学孙涤新——一名中共党员——就与我有过联系。那时,我抱着教育救国的思想,对党毫不了解,而失去了最早与党接触的机会。20世纪三四十年代,我回国执教时期,曾与党员徐明诚等人交往甚密。但我以清高的知识份子自居,不参加任何党派……六十年代,我也向组织递交过申请,但愿望未能实现……

周一煊说,父亲的离开似乎有着某种预兆。2004年元旦之后,父亲召回了在南宁教书的他,整理《罗马法原论》的后记。“10年中,这本书已再版过四次,他说,一些读者对某些问题提出了异义,父亲想借第五次重印阐述自己的观点。

长达四页的后记中,周枏说明了人格变更人格减等占有所有等四个问题。20043月,后记完成。参与整理《罗马法原论》第五次重印之后记的田田,在见周枬最后一面时,老人说话已经很困难了,还交代她,想继续完善后记中提及的有关 消费借贷与代理的关系的阐述。

414日,医院为周枏下了病危通知书。但死神来得很快,15日下午400,老先生已经进入弥留状态。“420,他静静地走了,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周莉华说,当时,我正在去学校筹集医药费的路上。按照周枏生前的嘱托,他的遗体将捐献给红十字会,他的藏书将捐献给安大等四所高校。

周枏曾对本报表示,弟子中没有人专门从事罗马法的研究,也是他的遗憾之一。王源括在谈及此事时说,目前中国的法治教育已从理论教育过渡到实践教育,这种转变导致罗马法地位的降低。作为史论法学的罗马法,被排除在教育部规定的14门法学核心课程之外。作为安徽大学法学院这样一个规模较小的学院,很难专门抽人对其进行研究。

但受周先生的影响,我们的学术积累是深厚的。王源扩说,如果有需要,安大随时可以恢复对罗马法的研究。

我站在灵堂里,默默地悼念着这位法学大家。

他的影子突然跳出来,一切变得如此鲜活。今年1月初,当我再次拜访他时,提出要为他拍照。老人兴奋地笑起来,用手指着柜子——原来,他要戴上一顶漂亮的红帽子才肯合影。

他们中的又一位离开了。薛波说。词典的编辑,让他接触到一批与周枏齐名的法学大师。如今,《英美法词典》已经畅销中国,而这些学惯中西、平和近人的前辈们却一个个逝去。

1995年,英国牛津大学哲学博士、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朱奇武去世

1999年,东吴大学法学学士、上海社会科学院徐开墅教授去世;

2000年,美国哈佛大学法学博士、上海社科院教授卢峻去世;

2002年,东吴大学法学学士、上海社科院蔡晋教授去世;

20039月,美国斯坦福大学法学博士、东京审判中中国检察官首席顾问,后任中国驻海牙国际法院大法官的倪征燠也离开了。

我参加了每个人的葬礼,那大多是鲜为人知的活动。蔡晋先生的葬礼,甚至是他文革时期下放的单位——上海向阳中学的领导——主持的。他最终被定位为优秀的语文教师’”薛波说,在这个繁华的世界里,这些人太缺少的鲜花和掌声。

在钱钟书先生的葬礼上,时任中央政治局委员的李铁映到场献花圈;而当某一位著名艺人死去时,报刊会不惜笔墨的报道。这些法学家呢?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传媒人士说,在倡导依法治国的今天,是他们的贡献太小,还是不善于做秀?

徐国栋在《中国的罗马法教育》中评论道,我们的历史研究还是摆脱不了鲁迅所说的帝王将相的家谱的传统,加之采用以阶级为主体单位的历史观念,因此,法学家作为小人物、作为个人,多数被当作群众甲群众乙遗忘于历史的烟尘之中……本文对中国的罗马法教学史的挖掘,或许可起到为这些先贤们树碑立传的作用。

我想说,已经过世的罗马法教授们,你们的名字和功业将不朽;活着的罗马法前辈们,愿你们的著作流传于坊间,愿你们的身体康健。

后记:周枏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于2003421日下午230,在合肥殡仪馆进行。周先生的亲友及安徽大学有关人士参加了葬礼。

或许,能让逝者安心的是,目前中国罗马法的研究已经进入了新的阶段。就如同他在《我与罗马法》一文中写到的:

北有中国政法大学罗马法研究中心,南有厦门大学罗马法研究所。还定期召开国际学术会议,经常派人到国外研究交流。信息时代的到来,可在互联网上便捷地查到罗马法的资料。希望有志于该法研究的同仁们继续努力,定会结出丰硕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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