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郑成思的那段“师生情”
发布日期:2009-10-14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口述/刘金国 整理/杜智娜

不了解我和郑成思的那段历史的人,都以为我是他的老师,因为他向别人介绍我时,总是说:“这是我的老师。”其实,从严格的教与学层面上说,我并不是他的老师,因为我没有教过他。

那是1965年的9月,我从北京政法学院(现中国政法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那时候郑成思是学校大三的学生。根据当时中央“到农村
进行社会主义教育”的部署,学校规定成思所在的班必须到农村去锻炼一年,而我作为刚毕业留校的老师也必须同去,就这样,我成为成思这批学生的带队老师,一起去了河北省香河市的百家湾。我与成思的接触就是从那一年开始的。

队里唯一被推荐入党的人

   到了农村以后,我们住在农户里,与农民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因为郑成思的眼睛近视得厉害,所以干活的时候有点费劲,也因此闹了不少笑话。记得那年秋天,有一次我们到地里去收白薯,白薯成串生长的,他看不准,一镐下去,正好打在白薯上,把白薯打炸啦。(大笑)

   虽然眼睛近视,但是郑成思并没有以此为借口搞特殊。记得我们进行民兵拉练的时候,他起得特别早。因为当时天还没亮,我怕他看不清,就悄悄让他站在队伍后面,但他没听我的,坚持站在最前面。

   经过前一段时间的相处,我发现他纪律性很强,严格遵守农村教育的各项制度,从不吃老百姓的饭菜,从不拿老百姓的东西。他做事相当有原则,而且极为认真,在农村教育期间,他深入农户做调查,和老百姓打成一片,帮老百姓干活,老百姓非常认可他。另外,我发现他抓紧一切闲余时间学习英语,无论春夏秋冬,他都早早地起床,到田地里去读英语。即使在最冷的冬天,他也没放松过,每天他回来吃早饭时,我都发现他的脸已经冻紫了。

   正是基于他的这些表现,我积极地推荐他入党。我们队就推荐了他一个人,唯一的一个。在那个时期,入党的条件十分严格,虽然他是政法学院的学生,但他的入党申请不属于政法学院审批,而是由河北省农村教育工作委员会审批。

   作为他的入党介绍人,为了政审,我还特意回到北京,亲自到他家了解情况。这时我才知道他的父亲是国家干部,可是从郑成思身上一点都看不出来,因为他从不因为自己的父亲而居功自傲,生活也很俭朴。

   后来郑成思从预备党员转为正式党员的时候,还有人找我调查情况,我对他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感动至今的事

   我们在百家湾一直待到1966年7月,这时“文革”已经开始了,“四清”工作不能再进行下去了,我们就坐着专车回到学校。车刚一进学校的北校门,事情就发生了变化。

   学校的学生知道郑成思他们这批学生回来,都在北门列队欢迎。我刚从车上下来,就被大一的学生揪了出来,他们说我是“修正主义的黑苗子”。事情发生得很突然,让我措手不及,我看见郑成思也同我一样非常吃惊。

   当我回到宿舍时,才发现我的宿舍已经被学生占了,我被赶了出来。我抱着行李出宿舍的时候,一个学生从后面踹了我一脚,我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手里的脸盆掉在地上,顺着楼梯掉了下去。这时,郑成思就在后面跟着我,他赶紧抢步把脸盆捡了起来,没有说话。我说:“成思,你把脸盆给我吧。”他问我:“你到哪里去呀?”我说:“我也不知道去哪儿,我得去找后勤。”他说:“那我陪你去吧。”就这么几句简单的对话,之后他一直默默地陪着我。

   我到学校后勤找房产科,他们说现在没有房子,最后协调了半天,在学校的5号楼找到一个床位,同屋还有一个工人。等我安顿下来时,已经是夜里1点多。从下午4点多我们上专车回学校,直到住进5号楼,十几个小时,他一直陪着我,我们没多说一句话,但他在我身边起码是一种安慰。

   第二天上午,学校就贴出很多大字报,其中有一张是写我的,郑成思看到后悄悄来5号楼找我。一见到我就问:“刘老师,你出身不好啊?”他这样问我,吓我一跳,我说:“我出身很好啊,我是革命烈士出身。”他说:“是呀,我听你说过啊,可是大字报上说你是资本家出身,说你是资本主义狗崽子,还说修正主义就是喜欢你这种资本家出身的孩子留在学校。”我虽然觉得冤,但事已至此,我有口难辩。

   没几天,郑成思又悄悄来找我,他很兴奋地对我说:“刘老师,这几天我查收一些情况,原来他们说你是资本家出身是因为你长得又白又胖。他们说‘咱们贫下中农哪有那么又白又胖的啊’,所以刘老师你不要怕。”我对他说:“成思,不用说了,你明白就行了。”他说:“我当然明白啦。”他这样做让我很感动,那时候我已经被打成“修正主义的黑苗子”了,很多人躲我还躲不及呢,可他不但来安慰我,还帮我打听原因,这需要很大的勇气。

   这之后,还有一件事让我感动至今。“修正主义”的问题搞清楚后,我们老师队伍组成了“文革”的战斗队,我是负责人。大家的干劲都很足,可是好景不长,我又莫名其妙地被打成“5·16”反革命分子。

   突然间,小小的政法学院,铺天盖地的全是横幅,上面写着:“5·16”反革命分子刘金国必须低头认罪。我看后很生气,就在其中一个横幅的文字后面加了四个字,成了:“5·16”反革命分子刘金国必须低头认罪,纯属造谣。我是用钢笔写的,字很小,但还是被人发现了。为此我还挨了顿揍,肋骨被打折了一根,在家养病。

   就在这个时候,郑成思悄悄地来家看我。他说:“刘老师,你怎么成了‘5·16’反革命分子啦。”我说:“你相信吗?”他说:“我当然不相信了,如果相信我还会来问你吗?”连着两次我遇到问题,他都用“当然”来支持我,让我感到特别温暖。

难忘师生情

   我与郑成思这么深厚的感情都是在百家湾那一年培养出来的,那段日子让我至今难忘。

   记得有一次,我到离百家湾5里半路的团部去开会,因为怕回来太晚,就让郑成思陪我去。整整开了一下午的会,他一直在外面等着我。直到晚上8点多,我俩吃完饭才往回走。农村的土路特别难走,其中有一段路,两边是成片的高粱地和玉米地,那天还刮着风,就听见高粱地和玉米地“簌簌”直响。我对他说:“你看过电影《平原游击队》里青纱帐那段吗,就是这种感觉。”他说:“刘老师,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紧张呢,万一从地里蹿出个人来怎么办呀。”那时候阶级斗争还存在,他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万一有坏人跟踪我们呢?他说完我也有点害怕了。于是我俩一会儿他在前面,一会儿我在前面,一路小跑着回到住处。到家后我俩都一身大汗,当时我就说幸亏他陪我去开会了,如果是我一个人,这么晚往回走,还不知道吓成什么样呢。

   郑成思平时话不多,但我时刻能感受到他对我的照顾。当时农村住的都是土炕,我和他脚对脚地睡,睡觉的时候不是我碰到他,就是他碰到我,两个人谁稍动一下都能感觉到。所以每天早晨他出去学英语时,都轻手轻脚的。再说洗脚吧,在冬天睡觉前,如果能用热水泡泡脚是很舒服的事,可是因为农村水资源紧缺,为了节约用水,我俩共用一盆水,而他每次都坚持让我先洗。还有,有时候干了一天的活,回来我不想吃饭,他不是围着我问我为什么不想吃,而是想办法怎么能让我吃,要么往菜里放点盐加点味,要么给我洗个青辣椒让我开开胃。

   郑成思为我国的知识产权做出很大贡献,被人称为“知识产权第一人”。他之所以取得这么大的成就,与他的勤奋、自学是分不开的。其实,郑成思的大学是不完整的。我们从农村回来后,赶上“文革”,那时候学校已经停课了,何况那个时候学校也根本没有知识产权的课程,这一切都是他刻苦的自学得来的。

  “文革”之后,他到国外学习了一段时间,期间我们断了联系,直到他回国,主动找到我,我们才再次建立了联系。

   郑成思对我一直特别尊敬。记得有一次开法学会,会后聚餐时,他特意从主桌席上走过来给我敬酒,他对与我同桌的人说:“这是我的老师。”有时候,他组织学术研讨也会请我过去,不过毕竟我与他不是一个学科,我是搞理论法学研究的,他是搞知识产权的,所以一起开会的机会很少,见面的机会也就少了。

   郑成思是个纯粹的“书呆子”,他不喜欢和人一起吃吃喝喝,他一门心思地做学问。后来,虽然他很忙,虽然我们很少见面,但我们的联系没有中断。在学术讨论会上,只要他遇到政法大学的老师,他就会过去打听我的情况,还托人给我带来他写的书。政法大学搞知识产权的黄勤南,每次遇到我都说:“郑成思让我给你带好呢。他对你可真是尊重啊,每次开会都打听你的情况。”

   得知他走的消息,我特别震惊,但也有预感。我常和他说:“你呀,做学问是要做的,但必须注意自己的身体。”我让他多锻炼身体,可他总是说没有时间,任务太多,特别是在全国人大那段时间,他特别忙。后来我听说他都不能坐了,只能站着写东西,太严重了。可惜了,这个人走了太可惜了。

   虽然我们相处只有一年,但我们之间的“师生情”,比我带过三四年的学生还要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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