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那最初的鸣唱----怀念国务院参事杨玉清
发布日期:2009-10-26 来源:国务院参事室  作者:陈廷佑

初识杨老风采,印象极为深刻:一是他那撼山摇岳般的笑声,高高隆起的腹部随着笑律而抖颤;二是他那一生不改毫厘的纯正孝感乡音,刚开始我这个北方人是一句也听不懂;三是他每每得意地对别人伸出姆指和食指,嘴里说着“我,八十岁!”然后再得意地望着对方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

那是198510月,我还没办正式转业手续,就先到国务院参事室上班“帮助工作”,并且很快为我办了正式工作证,因为要派我陪同国务院参事外出视察,那时买机票必需要用工作证。

很快成行,第一站是南京,然后是南通、无锡、常州、苏州,乘船到杭州,又到了绍兴,再返回杭州乘机回京。所有地方我都是第一次到,江浙的人文景观之丰富,文化底蕴之厚实,令我目不暇接,唏嘘不已。但此行最令我难忘的,还是结识了杨老玉清参事。

于是,我知道了杨老是湖北孝感人,武汉大学四年、日本早稻田大学四年、法国巴黎大学四年,真正是学贯中西,他拍着自己的肚子对我说:“这里面都是学问”。一路上他可谓诲人不倦,我则恰象进了免费大课堂。在南京讲孙中山,在太湖讲“到此忘机”的“机”就是机巧,在南通讲张骞,在西湖讲“梅妻鹤子”,在绍兴讲鲁迅、徐渭、王羲之……参观南通广教寺,他当场挥毫:“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有一人不升天堂我誓不升天堂”,书写完毕,他对方丈说:“这是佛祖的话,这是共产主义思想!”当即响起掌声和笑声。杨老一生曾与许多历史人物熟识过从,董必武、陈独秀、蒋介石、顾维钧、张居正、熊十力、胡风、聂钳驽……一路上听他侃侃而谈,我更晓得了不少掌故和逸事。

回京后,因为杨老家就在机关对面,我去他府上机会较多。每次晤谈,如沐春风。那时国家正从“左”的框框里摆脱出来,参事们经常来机关座谈时事,参政议政,我负责记录、整理、归纳,根据需要报送领导参阅。杨老的发言往往直指时弊,锋芒毕露。我整理时,尽量呈现原意,又想法去掉一些棱角,以免产生不必要的误解。形成材料后,杨老看了都给予肯定。杨老是穷学生出身,在旧中国官至司法部政务次长,解放后也一直是国家干部,他一生保持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清廉、俭雅。读书看报写文章几乎就是他生活的全部。那几年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时有高论,或报送内参,或见诸报端。我印象较深的几个论点有:

一、人才是汽车,制度是马路。中国不缺人才,是缺好的选才制度,好比没有好的马路,汽车只能摆在田沟里。过去的选才制度是靠科举,是靠伯乐,今后应该靠选举,靠扩大群众参与。

二、 国家应建立行政学院,专门培养政府官员;应建立市政学院,专门培养市长。不少市长是当厂长出身,管好一个企业不一定能管好一个城市。

三、 共产党也要讲廉政,也要反腐败。(此论一出,可谓四座哗然。反对者讥曰:共产党是领导一切的,是为人民服务的,怎么会有腐败?既无腐败,何需倡廉?)

四、 国家要建设“法治”,而不是“法制”。不能以“法制”代替“法治”。两者仅一字之差,但完全不是一码子事。

以上有些观点在20多年前讲出来,是需要相当胆识和勇气的。当时也是赞同者有之,不赞同甚至反对者更有之,而且更多些。惟时任国务委员、国务院秘书长的陈俊生同志,一次在中南海老会议厅听了杨老的宏论,第二天又专门打电话要他的发言稿,说“杨老的话,在党内是听不到的”。

我内弟吴雅山是个记者,闻知杨老其人其论,趋前采访并拟就一篇短文,到了主编那里给压下了,说是“太敏感,不能发”。雅山心中忿忿然,杨老一笑说道:“文章写得很好,是我这个人不好。”当即书送雅山一联:“政事方能及物,文章止于润身”,雅山至今犹珍爱之。

好象是还没到九十周岁,杨老就操持摆寿宴,要过九十大寿。他一生节俭,不事铺张,更不迷信,生活上也从来不怎么讲究,此时何以如此注重这个形式呢?结果当然是摆了宴,祝了寿,不久杨老就溘然仙逝。我猜测他好象是为自己设计一个完美的终结仪式,含笑告别这个他深深爱着的世界。遗憾的是,我当时正在山东高密挂职,未能回京参与办理杨老的后事,未能与他老人家作最后的告别。

杨老爱国,一生追求光明;杨老爱党,对党充满信心。当年他极力宣扬而一时不被多数人理解的观点,现在无论庙堂之高江湖之远,都已普遍接受并成为共同理念。作为一位民主人士,他以自己的学识和奉献,诠释了怎样才是党的诤友,怎样做才能称为是党的诤友。他象历代仁人志士一样,是清晨最初鸣唱的雄鸡,人们尚在睡梦里,听到他们的大嗓门,曾经不情愿睁开眼睛。如今天已大亮了,人们早都起床做事了,但我们不能忘记清晨那最初的鸣唱。

值此《杨玉清日记摘编》出版之际,谨以此文怀念我十分敬重的老参事杨玉清。

陈廷佑

2006923于正阳门左

(作者为国务院参事室 办公室副主任 机关服务局副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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