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限取会:宋代取证逾期及其破解之道
发布日期:2021-07-08 来源:《证据科学》202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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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玺

作者简介:陈玺,男,1976年11月生,陕西西安人,中共党员,博士,中国社科院法学所、湘潭大学法学院双博士后。现为西北政法大学法治学院、法律硕士教育学院院长、教授,西北政法大学、新疆大学双聘博导。第五届陕西省十大优秀中青年法学家。兼任中国法学会法治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法律史学会理事、陕西省法律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西安市法学会唐律研究会秘书长。在《法学家》《法学》《法商研究》《法律科学》《华东政法大学学报》《学术月刊》等CSSCI期刊发表论文30余篇,出版学术专著3部。主持2010、2016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九批特别资助等项目。成果入选2016年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2017年度国家社科基金中华学术外译项目、第七批中国社会科学博士后文库,获得第五届郭沫若中国历史学奖(中国历史学最高奖)、陕西省第十四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西安市第十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第四届中国法律文化研究成果一等奖等奖励20余项。2016年入选高等学校与法律实务部门人员互聘“双千计划”,任陕西省高级人民法院研究室副主任,入选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会《2019年度全国百名博士后科学基金获得者选介》。

潘晨子,西北政法大学2020级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法制史。

摘  要:依限取会是宋代取证据制度的核心内容。因州县难治,有司渎职,治狱草率等客观原因,导致宋代长期存在的取会阻滞、回报稽留和禁系淹滞等逾期违慢问题,始终未能有效解决,严重侵害法司权威、司法效能和事主权益。究其根本,中国古代奉行“疑罪从有”、“疑罪惟轻”、“罪疑从赦”等诉讼原则,对于取会无果、查无确证的案件,因而无法按照无罪推定原则迅速终结裁判程序并开释干系人等,最终导致取证逾期现象无法禁绝。

关键词:宋代;证据;取证;期限


中国古代证据的种类、收集、运用和效力等,一直是证据学科研究的重点领域。目前,学界已在宋代证据类型、证人制度等方面进行了深入研究,并取得一系列重要学术成果。[1]然而,关于中国古代取证程序运行中存在的顽瘴痼疾和应对策略,仍有深入讨论之余地。两宋之际取证规则的发展与运行,为查明传统证据制度体系构造和运行机理提供了参考样本。作为本文讨论的关键命题——“取会”是宋代官署之间以调查取证为核心的日常公务行为,具体指各级官署调查案情、取阅文案、获取证据、推动程序的特定司法行为。《宋史·赵与懽传》记载:“死囚以取会驳勘,动涉岁时,类瘐死,而干证者多毙逆旅。宜精择宪臣,悉使详覆,果可疑,则亲往鞫正,必情法轻重可闵,始许审奏。”[2]此处“取会”,即为法司调查取证之意。取会程序之适用,遍及宋代法律创制、法司审判和刑罚执行等领域,实践中又称为“会问”、“追会”等。元祐三年(1088)五月四日,监察御史赵挺之“请以台官所言事付三省看详,若合立法及冲改旧法,即乞下本部取会如何施行,从朝廷指挥。从之。”[3]此为法律创制程序中取会之例;天圣三年(1025)八月臣僚言:因部送之人不切监防,诸州决配强贼多在路走透,“遂诏申明前制,仰逐处据所配罪人约度地里、日数,移文会问,每年终具数闻奏。转运使每半年一次举行指挥,常切关防,不得旷慢”,[4]此为刑罚执行程序中取会之例。本文以宋代取证程序时限问题为核心,关注取会规则的发展变化与实际运行,旨在厘清取证程序存在的诸多弊端及其破解对策,试图通过古今参照,为当代法治建设提供借鉴。

一、取会规则之体系架构

取会法司与承受机构双方是会问程序基本参与主体,按照地域管辖原则,“诸犯罪,皆从事发处州县推断。在京诸司人事发(者)、巡察纠捉到罪人等,并送所属官司推断。在京无所属者,送开封府。”[5]直至南宋,仍规定“诸犯罪,皆于事发之所推断。”[6]由此,受理案件初审的各级法司成为承受取会的责任主体。具体而言,宋代会问取受规则主要涉及公文管理、期限管理和羁押管理等基本要素。

(一)公文管理

公牒是宋代官署办理各类公务的常行公文,法律对于牒文程式有详细规定。在诉讼程序中,如涉及调查事宜,各级法司均应执公牒取会。景德二年(1005)六月诏强调,“审刑院、刑部,凡会问公事,并须公牒往来。”[7]元祐四年(1089)七月甲申规定,三省、枢密院以外机关勾唤人吏,应押贴子取索,“如有合会问事,许押贴子取索,仍令实封赍还。御史台合要人吏指说,即依原条。”[8]为确保取会公牒顺利传递,天圣二年(1024)正月规定:开封府禁勘公事,实行取会专递之制,如“干系外州军,追捉照证人及合行会问公文,令入马递发放,不得将常程公事一应发遣。”[9]南宋设立“递补取会”规则,落实取会公牒传达责任。《庆元条法事类》规定:“诸定夺有所追取、会问,并直牒所属(州院、司理院申本州,移文)。有妨碍者,牒以次官,俱妨碍者,牒他官。”[10]在取会文书管理方面,宋代法令也颇多发明。淳熙八年(1181)七月四日,刑部侍郎贾选言:“乞自今刑寺驳勘取会狱案文字,令进奏院置绿匣,排列字号、月日、地理,当官发放。所至铺分即时抽摘单传,承受官司依条限具所会并施行因依,实书到发日时,用元发(缘)〔绿〕匣回报,庶几违滞之处易于稽考。从之。”[11]“绿匣取会”意在督促承受官司及时回复调查内容,是宋代凭牒取会原则的重要进步,并在法律事务中发挥重要作用,因此,《黄氏日抄》说:“非刑狱追会之事,筒匣又不可轻遣。”[12]宋代各级官府对于筒匣、牌信的使用异常慎重,而上司绿匣与州县牌信之间,则存在直接指令关系。《州县提纲》言“信牌之类,不可常出,常出则人玩。惟上司绿匣追会,及大辟强盗时出而用之。”[13]此外,《庆元条法事类》确立回报文书编号规则:“诸省、台、寺、监若余官司,会问文书用字号者,于回报公文前朱书来号。”[14]总之,在诉讼程序中,以凭牒取会原则为要旨的公文管理规则得到长足发展,并在官府公务中长期行用。

(二)期限管理

依限取会是宋代会问规则之核心内容,取会法司与承受机构须共同遵守、协作履行法定期间。宋代创设了较为缜密的取会期限规则,取会、承受法司均受到各类取会期限的严格约束。《庆元条法事类》规定:奉使取会者,限期三日,“诸奉使官司取会文书,限三日报,急,一日,于法当应副事,限二日。”[15]三省、枢密院、省、台、寺、监“若会同取索(余官司被受朝旨而会问取索者同)而违限者,论如官文书稽程律。以上催驱官与同罪,即回报不圆,致妨定断,减二等。”据《宋刑统》“制书稽缓错误”条:“其官文书稽程者,一日笞十,三日加一等,罪止杖八十。”[16]取会法司误期者,当职应据此处罚;承受官司对于取会回报有失者,依律减等论断。同时,取会期限的设定,应充分考虑难易程度、往回时间和查证期限等因素,以保障承受官司顺利履行职责。承受朝省追取、会问待报事件,“计往回及约行遣程限已过,三经举催不报,或虽五报而不圆者,申所属提点刑狱司究治,仍申尚书刑部。若事干监司者,即申尚书省。”[17]对于承受三省、枢密院、省台寺监会问取索事件,“限五日报,(有故者除之。)别置籍、委官(发运、监司委主管文字、检法官,州委通判或幕职官。)催驱。”若承受官司不能按期完成,应“具事因申请展限,未报,通计违日理之。”[18]法令对于承受机构回报逾期、催促无效者设定明确罚则。绍兴五年(1135)三月八日诏规定,诸路监司取会州县,“三经究治不报,住滞人吏杖一百勒停,当职官申尚书省取旨。”[19]此条后来纂入《庆元条法事类》,[20]遂为常法定制。南宋朝廷特别强调,各级法司不得妄行取会,承受官司禁止回报:“诸公事已有照验,而官司在作行遣相度与度取会者,承受处不得回报,具事因申牒所枉处统属官。其在京无统属者,申尚书省。”[21]对于其他州县合法追会,承受官司则应于限内从速办结,“不宜住滞,枉费盘缠,便生恶语。”[22]总之,期限始终是取会程序之枢轴所在,也是制约审理、羁押等程序之要害命门。上述关于取会期限、催报次数、展期申请、稽误罚则、妄行取会的详尽规定,成为规范和约束各级机关办理取会业务的基本法则。

(三)羁押管理

因追会取证而牵涉入案人员,多于州县监狱临时羁押,时谓“寄收”。然而,取会羁押却因缺乏明确法律规定,往往因循淹延,监管失当。不仅获释不可预期,且囚所食宿无着、疾瘟蔓延,导致收寄干连人等处境异常悲苦。司法实践中,收寄者一般比照狱囚标准统一管理。天圣《狱官令》规定:“诸狱囚有疾病者,主司陈牒,长官亲验知实,给医药救疗,病重者脱去枷、锁、杻,仍听家内一人入禁看侍。”[23]因取会滋生的羁押问题,曾引起朝廷高度重视。绍兴十三年(1143)六月四日诏:“‘今后应诸官司送下见禁取会未完并患病罪人赴在城巡抚司知管、责保人,并与依临安府见禁罪囚例支破饮食,内病患者差医人医治。’寻诏诸路州军依此”,[24]从而使收寄人饮食、医药得到一定程度保障。此敕也从反面说明,因官司取会而遭遇羁押人员在食宿、医疗、拘禁等方面的艰难处境。针对州县狱“将干连无辜之人一例收禁,狱犴常满,不上禁历”的羁押乱象,绍熙元年(1190)七月十二日臣僚奏请,申饬诸路提点刑狱常切觉察,颁发赤历记录收禁人员信息,专人申报,定期疏决:

自今后分上下半年,从本司印给赤历,下州县狱官,以时抄转所禁罪人,不得别置寄收私历。州委司法,县委佐官,五日一申,随即检举,催促结绝。巡历所至,索历稽考,如辄将干证无罪之人淹延收系及隐落禁历,不行抄上而别置历者,按劾闻奏,官吏重寘典宪。从之。[25]

《庆元条法事类》参照囚徒管理规则,要求监所及时申报病囚信息,上司差官验视,符合条件者可取保医治;其余在押人员狱内医治,并逐日报告在册数额:“诸囚在禁病者,实时申州(外县不申。)差官视验,杖以下(品官流以下。)情款已定,责保知在,余别牢医治。官给药物,日申加减,(在州仍差职员监医,其取会未圆责送官司知管者,准此)”[26]此外,狱内囚徒械系、入侍、看验等规定,对于取会收寄者亦可参酌适用。

二、 取会程序之实际适用

“在证据裁判原则下,证据是连接实体与程序的纽带,是整个刑事诉讼枢机所在。”[27]在刑事诉讼之中,法司时常通过取会程序核实信息、获取证据或查明案情,进而选择相应程序处置案件。按照北宋司法惯例,开封府大辟狱具,“本处既已录问,则申刑部请覆其实,刑部乃关吏部差官同虑,谓之审问。”罪囚如无翻异,则依律论决;如事有可疑,则移治他司。元祐元年(1086)闰二月庚戌,殿中侍御史吕陶言开封府勘小阿贾杀人公事,案件经吏部刘斐审问,“斐看详案卷,称是情节可疑,遂疏述不圆七事,申刑部乞行会问。续据本府回报,三事并是误供。”后刘斐接续条陈案节不圆一十二项,“刑部既见刘斐所申如此,亦虑小阿贾之情或涉冤枉,遂付大理再推,庶得其实。”[28]刘斐通过疏驳取会,核出案件事实与证据纰漏十九宗,案件移送大理寺推问,从而有效避免冤狱。绍圣四年(1097)十二月癸卯,御史蔡蹈言台司收到开封府东明县百姓六百九十八状,计一千八百五十九户,陈论本县不受夏旱灾伤诉请。经“取会到知县李升,缘故参府主簿何夷权管县事,未委本官何为不受前项词诉?”[29]本案原因县官任职、主政等行政事务纠葛,导致百姓诉请无人受理,最终引发大规模群体上访事件。而御史台取会县司,则是查明案情原委及追究当职责任的关键所在。宋代司法实践中,尚有通过取会程序牵出旧案之例。绍圣四年(1097)十一月癸未,泾原路经略使章楶奏陈诸路招募军士,普遍存在逃亡作过之人隐瞒身份之“投换”现象。贴黄曰:“本司五月间,曾差使臣管押马三十九匹,往第八将交割。”渭州蕃落第二十指挥十将李孚调换马匹,事发逃亡,却将干证人禁系在狱,后李孚于兰州金城关投换蕃落第九十六指挥。兰州乃差人取会于渭州,遂牵出李孚换马旧案。章楶指出,“见今渭州司理院,缘李孚换马事,禁系干证人在狱,守待本人首获结绝,本州见差人勾追。向若不因会问,本司何曾得知?刑狱何由得结绝?”[30]作为宋代日常公务之一的取会程序,在核对事主身份和查验案情细节中的关键地位,由此可窥其一斑。南渡以后,伴随人口迁徙,籍贯变动,宋廷曾推行“本贯会问”之制,以期查明系囚身份,从速疏决滞狱。据乾道元年(1165)五月十四日,刑部言:“据舒州申,本州诸县犴狱淹延,动涉岁月。盖由淮南之人多自浙江迁徒,在法合于本贯会问三代有无官荫,及祖父母、父母有无年老应留侍丁,及非犯罪事发见行追捕之人。若数人共犯,则自东伹西,皆合会问,道途往返,少亦不下数千里。”[31]建议居住七年以上者,即以居住地州县为本贯;死罪及徒以上并合用荫人,根勘官司仍须依条逐处会问。因追证之人有无官荫,是否应留侍丁,是否属于在逃人员等,“都关系到是否要减免或加重刑罚的原则性问题,不能轻信犯人口供,需实地调查才能确认。”[32]

姜登峰教授曾指出:“我国古代重口供、轻物证,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国古代不重视证据的收集或者证据的运用”,[33]惜未进行进一步阐释。宋代取会规则之实际运行,则成为中国古代高度重视证据收集与运用之明证。在民事诉讼之中,取会程序也得到广泛适用,并成为裁断民间婚田两竞案件的重要步骤。《清明集》保留数宗民事裁判追会事例,对于观察南宋民事案件取会的实际运作提供了参考依据。在《不当立仆之子》案中,官府可以取会调查诉讼参与人亲缘关系。黄以安死后无子,其兄以宁自行确立黄家仆从曹老之子为以安后嗣。州司“合追阿袁、阿汤与曹老父子出官供对,及会问黄氏诸尊长,要见阿袁是不是生母,曹老是不是姓徐,阿汤是不是情愿命继,則曲直可以立判。”[34]显然,查访阿袁、曹老、阿汤等人信息,目的在于确认立继者的真实身份。《立继有据不为户绝》所记分割家产案中,吴琛有女四人,生前曾立异姓男吴有龙为子,诸人相安无事,曾无异辞。有龙死后,吴琛女二十四娘等请求按照户绝标准分割家庭财产。赵知县依法确认吴琛、吴有龙之间系合法收养关系,从而排除户绝法之适用。由于共同原告之一二十七娘身份状况存疑,“或称已嫁许氏,或称卖为义女,有词以来,不曾根对,又无婚书可凭。”宋代规定“已嫁承分无明条,未嫁均给有定法”,则二十七娘身份状况将直接决定案件走向。因此,县司“欲与移文通城县取会却作施行”,[35]即审判机关向二十七娘实际居住地调查核实。《官为区处》记录了因“一女二嫁”导致退还彩礼一事。李介翁死后,生母阿郑侵吞孤女良子嫁赀,良子转由房长李义达抚养,经义达主议,韩凤为媒,聘于余日荧男震子,“更以良子就养于余,且半年矣。”后李义达、阿郑及后夫希珂等合谋,劫夺良子,拟改嫁赵必惯。法司认为:“余日荧之子既不得婚,先来聘送礼物与半年供给之费,法理悉当追还。”鉴于良子年幼,不明利害,决定撤销先前婚约,“合并监阿郑及李义达,逐一计算理还,取会余日荧领状申。”[36]取会调查之主要内容,应为李义达收纳余家聘礼及良子半年供给费用。

由于取会是法司查明案情与获取证据之法定程序,如法司擅自略省,则于法有罚。熙宁九年(1076)八月戊申,侍御史周尹言:开封府勘劾司农司寺吏刘道冲等盗用官钱事,“闻(判司农寺)张谔以简请求权知开封府陈绎于三数日结案,故出罪人。”[37]陈绎受张谔请求,故纵司农吏死罪的具体情节,《宋会要辑稿》记熙宁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谔以简抵绎催促,绎呼勘司人吏喻意,仍遣见谔,具道狱事,不候会问,便行区断,出却逐人重罪。”[38]开封府蓄意逾越向司农司调查取证的会问环节,存在明显程序瑕疵和舞弊事实,诏送提举诸司库务司劾问。此后,案件审理进程和结论又遭权御史丞邓润甫、知制诰熊本质疑。最终,陈绎落翰林学士兼侍读,以本官知制诰知滁州;张谔落直集贤院直舍人院,勒停。南渡以后,对于略省会问的罚则更趋完善,《绍兴令》规定:“诸受诉讼应取会与夺而辄送所讼官司者,听越诉;受诉之司取见诣实,具事因及官吏职位姓名,虚妄者具诉人,申尚书省。”[39]试图从百姓越诉、监司按劾两个角度督促法司依法履职。绍兴二年(1132),“尝有舟人杀士子一家,乃经府陈状云:‘经风涛损失’,(知临安府宋)辉更不会问,便判状令执照。”显然,对于舟人谎报事故,临安府未经实地取会,乃迳行决断。“后事败于严州,尚执此状以自明。鞫之,前后此舟凡杀二十余家矣”,[40]知临安府宋辉此前渎职酿成的错案因此揭出。

三、取会诸弊与应对策略

与宋代严密的取会规则体系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取会程序运行之中,滋生出一系列以逾期违慢为显著症状的沉疴痼疾,严重侵害法司权威、司法效能和事主权益。真宗景德年间,“每宣敕下诸路相度会问公事,多是稽留,不即结绝,致烦催促”,[41]取会逾期已然属于司法常态。熙宁三年(1070)知陈州张方平《陈州奏监司官多起刑狱》,更透过“冒请粮米”个案,痛陈会问取索引发的刑狱淹滞、禁系枝蔓、案牍滋繁等司法弊病:

臣到陈州方此亲见自二月末赴本任,至四月中所司呈公事一件,称有兵士指论冒请粮米,事系是去年十二月状,自后行遣会问,回报始足,遂于四月十二日送司理院,方行取勘,文案未具,当月十九日,有转运判官张次山到州检点,取索一宗状词将带前去,寻别差官置院推勘。四月末所差官到院,至九月初,方始结绝,历一百二十余日,前后所经禁系近六十人,往还三千余里,勾追照证,炎暑之月,系累道路,自夏涉秋,其间病患相继,亦有军员枉遭刑禁,及至断遣,并止杖罪。推院缴送到所取款状二千一百三十一纸,净案六百七十张,诸杂行遣照证文字三十五卷,当时若自本州勘结,不过十余日可了,其滋章为弊如此。[42]

一宗看似简单的“冒请粮米”案,其调查取证却颇费周折。本案期限之长、证人之众、案牍之繁,均可视作宋代取会程序畸形运作之典型例证。原本作为有效查明案情及准确适用法律的取证程序,最终沦为司法实践的枷锁桎梏,严重侵害证人权益,无端滋生冤狱,虚耗司法资源,阻碍公务流程。如前所述,期限问题是会问规则体系的核心所在,在法定期间内查明事实、获取证据,则是法司推进后续审理工作的基本前提。而与期限直接对应的取会阻滞、回报稽留和禁系淹滞,则成为长期困扰宋代会问之典型弊病,并直接导致羁押、审理、执行等环节产生连锁延误。针对上述问题,宋代立法者与司法者曾进行深入思考和反复实践,此处拟对取会诸弊的破解之道进行专门讨论。

(一)取会阻滞

取会是司法程序中经常使用的调查手段,各级官吏唯有恪守“本其心、求其情、精其事”的司法原则,方可最大限度保障取会程序合法、高效和顺畅。关于县、州、监司、刑寺、台省各自受案权限和调查职责,法律本有明确规定,实践中却时常出现搁置、推脱、敷衍、越权等乱象。有鉴于此,宋代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整肃取会阻滞问题。其一,保障县司依法取会。“狱贵初情,初情利害实在县狱。”[43]县司作为基层受案单位,对于查明案件原始记录,掌控司法进程方面,具有无可替代的重要地位。因此,县司应严格实施立案审查,如案件已经处于取会调查阶段,人户不得反复陈诉,尽量消弭无效诉讼。“凡有词在官,如易于剖析,即与施行。但有追会不齐,究实未到,合听有司区处,不应叠叠陈词。今以两月为期,如两月之外不覩有司结绝,方许举词,不然并不收理。”[44]《昼帘绪论》中提及的“两月为期”,应为法司办理案件和事主再次陈诉的法定期限,对于县司日常法务,具有普遍指导意义。宣和五年(1123)五月二十七日,中书省言外路县官多有不恤民力、抑勒侵扰,借百姓陈词之机,催索户下积欠,客观限制人户诉权,“或因对证,勾追人户到县,与词状分日引受。若遇事故,有迁延至五七日不能辨对了当,非理拘留,妨废农事。”有鉴于此,朝廷明令对赋役与民讼做合理切割,要求“县道民讼与追会到公事,并合每日受理行遣,不当分日引受”,[45]禁止将人户赋税义务与诉讼权益随意捆绑,以免县司受案拖延或滞留证人。其二,禁止上司敷衍推诿。除县司有效掌控立案审查,保障有效取会以外,诸司、诸州亦应落实司法职责,不得随意推诿于属下法司。南宋朝廷曾多次重申监司、州郡及大理寺、刑部等机构的取会职责。若州司认为案情不明,则应凭牒取会,不得将嫌犯退还属县。绍兴二十三年(1153)十月十一日,大理寺丞环周言:“在法,犯徒以上及应奏者送州。若本州见得所勘情节未圆,事碍大情,委合取会事件,仰行下所属取会,断结施行,即不得将解到罪人退送下县,重行勘结,庶免囚徒迂往,淹延刑禁。”[46]环周奏请此后结解公事,州司不得退还下县;如确有情节不圆,州官应审实推鞫,亲行追会,依限结断。绍兴二十八年(1158)五月七日刑部言:对于翻异驳勘及别推公事,如果前勘有不当情形,依法与本案合并审理,按照以下标准处置:若原审官吏无替移事故,即依照绍兴九年(1139)指挥施行;“如委有替移事故、难以追会者,候供证尽实,先次结案。其不当官吏虽遇恩、去官,仍取伏辨,依条施行。”[47]对于原审法官及检断、签书、录问等人的责任追究程序,应在条件成熟时先行结断,不受别勘或重推进度限制。绍熙元年(1190)十月十一日,大理正季洪批评监司、郡守推勘体究流于形式,“其间盖有止称已曾体究,有司拘文,亦末免与之约法。或所犯狼籍,偶不言及曾经体究,逐致倖免,势须行下取会,动涉岁月,复有留滞之叹。”[48]建议监司、郡守按发官属,如确实查明事因,则不得泛言已曾体究,以供有司据凭约法处置。嘉定三年(1210)四月二十四日,臣僚针对民间各类越诉现象,主张严格限制越级受案,滥行追会,以期保障基层司法管辖权限:“乞自今进状,如系台省未经结绝名件,许令缴奏取旨,行下所送官司,催趣从公结绝。如所断平允,即从断施行;如尚未尽,却行一按追究,即不得径行追会根勘。”[49]其三,落实宪司取会监督。由诸路提刑司主导的常规督查,是化解会问稽滞的基本手段。宣和六年(1124)正月十二日,大理寺参详:“提刑司既系专行检察刑狱,若实有情犯可疑,或事干非常,理合要见情由检察,即合随事取会。”[50]由此,若所辖州县案件取会阻滞,提刑司当随事检点,催促督查。绍兴三年(1133)二月癸未,大理正刘藻奏请“诸路狱案情犯未圆者,除命官外,更不取会,令刑寺悉行两断,委宪司遣官审问,定归一断。事下本寺,本寺奏如所请;其不可定归一断者,即上朝廷酌情处断施行。从之。”[51]此奏要求刑部、大理寺直接裁断诸路上报的“情节未圆”案件,而不再取会地方,同时强调诸路提刑司派员审问州县案件,最大限度发挥地方司法效能,纾缓中央裁判压力。此外,特殊条件下,尚书省也可就会问阻滞问题进行专项督查,绍圣元年(1094)六月十九日,殿中侍御史郭知章言:“近年官吏、军民诣阙,辨明酬奖,理诉冤抑,司勋、刑部会问稽留,有逾一二年不决者”,建议尚书省左右司每季专项督查,“分取司勋、刑部辨诉未了事,具情节及诘难、疏驳因依,如(望)〔妄〕作滋蔓,行遣稽留,随事大小罪之。”[52] 总之,取会阻滞的症结在于法定取会期限无法得到有效遵守,上级司法机关有意推诿拖延,导致基层法司压力剧增,诸路监司监督地方刑狱的法定职责也并未有效落实。上述因素迫使宋代臣僚对取会阻滞问题进行深入考量,试图通过限制恶意滥诉、保障及时受案、依法凭牒取证、宪司随事督查等路径,维护法定取会程序,严格恪守取会期限,有效推进司法进程。

(二)回报稽留

宋代通过建立以下三项机制,应对承受官司取会回报中存在的各类问题。其一,按期回报。对于常规司法取会事宜,须以法律规定为准,催促承受官司尽快回报。绍兴二十三年(1153)九月辛丑,大理寺丞郭唐卿面对,“论州县推勘罪人,于他处追取会问,往往回报稽留,致淹刑禁,乞申严令甲程限施行,从之。”[53]淳熙七年(1180)五月十四日,“诏诸路州军将应承受到疏驳再勘狱案,须管遵依鞫狱条限。如承受取会不圆情节,亦不得过会问条限。自今如有违滞去处,仰本路开具当职官吏姓名,申尚书省取旨,重作施行。”[54]乾道六年(1170)八月十七日,刑部曾言地方官司借会问之名,行拖延之实,“其间却称见移文他处会问,动经岁月,不能结绝”,奏请惩治经办稽留官吏。同时,“内有取伏辨之官,亦仰专差人监督共责,各除程限五日具申朝廷。若有拖延去处,从本部将被受官司开具因依,申朝廷先赐施行,庶得不致迁延,避免朝典。从之。”[55]乾道六年八月九日,臣寮言承受官司拒不审实、敷衍塞责、规避实情,“乞下刑部、棘寺,将诸处取会事件加严程限,有稽违者,具官吏姓名纠举以闻。从之。”[56]承受法司按期回报,本为法定职责而无需赘言。绍兴、乾道之际,臣僚却多次揭露回报稽留之弊,充分说明法司履职实情与法令规定之间,显然存在较大差距。其二,计次催问。对于未在法定期限内回报者,取会法司应及时催促。若反复催问仍回报稽滞,经办官司须接受处罚。政和四年(1114)八月十七日,权发遣京畿提点刑狱公事林箎奏:“乞应今后狱司取会狱事,其承受官司再催不报,故作不完者,并令狱司除申所属官司施行外,在京径申御史台,在外申提刑司,依法案治。从之。”[57]同时,若回报繁衍,经多次取会仍无法确证者,应由大理寺指定裁断或由提刑司处置。绍兴二十六年(1156)十一月乙酉,刑部郎中孙敏修言:天下所奏狱案,其间有情节不圆、行下取会者,建议“取会三次,供报未尽徒罪以上,许令法寺贴说指定,或作两断行下。仍专委提刑前去审问,情实定断归一。如尚有不尽,及事涉疑似,即选官别勘,庶无冤滞。诏刑寺长贰看详,申尚书省。”[58]计次催问实质上是在按期回报原则无法落实情形下,被迫延长取会回报时限的无奈选择。无论是“再催不报”,抑或“三次取会”,均是在承受法司无法按期回复取会事宜条件下做出的权益举措。其三,酌情立限。宋代律法固然对取会期限、回报期限、回报次数、展期次数等均有明确规定,但在实践中回报稽留问题仍长期存在,并严重阻碍取会法司推进后续程序。究其根本,在于部分期限规定脱离基层司法实际,遂在实际操作层面产生严重障碍。因此,应允许承受法司在特定条件下破限取会。《州县提纲》指出:对于上司追会、大辟劫盗、冤抑未申之类,则“不可拘常限,故不得已而用破限焉。破限必量地远近,盖远乡往返有四五百里者,若初例与一二日,追会不至而辄挞之,则是责人以其所不能也。里正受赂,诈以所追人出外或病而妄申者,固其常矣。其间岂无实外出者,岂无实病者,必酌情而行,庶亡冤滥。”[59]同时,在恪守法定程限的同时,尽量做到“立限有别,应限有程。”对于追会事件期限截止以后,实际上可以经历“申展”(三次)、“定到”(二次)、“不展”(不可复展),实际共计六次宽展期限。“若更稽违,则当勘杖若干,枷监追集。”由此,法定取会期限实质上可能出现倍增式延长。同时,还应依据地域广狭、远近不同合理设限,且限期内差办事务不宜过繁,“先令限司立定规式,每都一限,给引不得过十件,如事多,十引之外余引与给后限。若里正违引,一件与免笞,两件量加笞决,三件四件各决若干,甚至十违八九则勘杖锢身,不容轻贷。”[60]以上虽是针对各类公务程限概括而言,对于基层官司日常公务之司法追会,当可一体行用。总之,落实依限取会、计次催问、酌情立限三项原则的贯彻施行,反映出宋代司法审时度势、权宜变通的立法理念,以及在恪守期限法定原则的基础上,最大限度提升司法效能,提升办案效率的价值追求。

(三)禁系淹滞

两宋的司法实践中,非法拘系、淹禁干证人始终是执法中普遍存在的一个弊端。[61]禁系淹滞固然是取会阻滞的直接产物,却又与审判流程之草率、敷衍不无干系。“令每有私忿怒,辄置人于圄,两争追会未圆,亦且押下。佐厅亦时有遣至者,谓之寄收。长官多事漫不暇省,遂致因循淹延。”[62]“寄收”虽属临时羁押措施,却可能因取会逾期产生长期留置。案件一日无法结绝,在押嫌疑人及干连人等亦无法发落或释放。针对取会程序存在的禁系淹滞问题,宋代主要采取监司检察、差官疏决和分类管束等对策,试图破解禁系逾期难题。其一,监司检察。宋代诸路提刑司肩负监督地方司法的重要职责。熙宁三年(1070),张方平奏请朝廷特降约束完善羁押检录规则,详细记录“所送公事因由,据到院出院月日,但系勾追禁系人数,于在禁日有无病患死亡,所追干系人州县程途近远及断放刑名”,[63]申报中书、御史台或法寺看详事状,而系囚检录事宜,当由提刑司负责落实。绍兴六年(1136)八月一日,中书舍人董弅言取会刑部、诸路见勘奸赃不法等罪一百二十一件,“其干连禁系有及三四年未结绝”,奏请诸路提点刑狱官详加检察,“其有事匪究实,妄作滞系,并按劾以闻。如提点官故纵不举,他司自合互察”,[64]试图通过逐级监察、诸司互察等交叉监督路径,纾解滞狱难题。淳熙六年(1179)四月四日,广西经略安抚刘焞言本路宾、邕、昭、象等州见有劫盗公事一十五火,未曾结断。“自来候提刑司请覆取会,或奏听敕裁,动淹岁月……乞许经略司索取各州勘到情款,将迹状显著、赃证明白之人一面约法,依上件敕条酌情断遣,候事定日依旧。从之”,[65]此为经略司代行提刑司疏狱职责之例。其二,差官疏决。配合监司常规检察,朝廷曾多次差遣使臣巡检疏决各地滞狱,其中因取会稽留者,可在一定条件下责保暂释。元祐元年(1086)四月己亥,“诏在京并开封府界诸县见禁罪人,内有根究未见本末,或会问结绝未得者,在京差左司谏王岩叟,开封府界诸县差监察御史孙升,亲往逐处分视狱囚……应照证未圆、会问未到者,并召保知在,听候断遣。”[66]政和三年(1113)九月九日,尚书刑部郎中钱归善以刑狱淹延枝蔓,申都省请在京委刑部郎中及御史一员,大理寺等处委本部员外郎耿良能分头点检,催促结绝。徽宗诏曰:“仰所委官限一月结绝,如取会未圆、见行推治公事,自合依条施行。”[67]绍兴十三年(1143)正月丁未,“诏大理寺选寺丞一员,往郴州鞫前知邕州俞儋狱”,[68]并催结湖南北、广西见禁淹留公事。三月十三日,刑部言:诸路见承圣旨、朝旨取勘公事一百三十三件,“内有委合守待追取会问公事,即严立近限催促。如或出违所责日限,仰提刑具职位、姓名申部,取朝廷指挥施行。从之。”[69]其三,分类管束。监所应严格区分系留人等身份,对于已决囚徒、证人、邻保等做不同处理。大观二年(1108)十二月十八日诏要求法司会问逃军之类,应区分罪名类型,不得以轻罪妨重罪,以重罪待轻罪,“可自今勿俟轻罪,免其追证,庶无留狱。”[70]宣和五年(1123)十一月十八日,大名府路安抚使徐处仁奏:被群盗驱虏、胁从农民,“虽曾随从惊劫县镇,元不曾放火杀人,虽曾受贼,能自脱身,虽被捉获,便招本情,候会问到邻保,委见诣寔,直与疏放。”[71]然而,泛滥追证、淹留禁系给无辜“干证人”带来了极大的灾难,使无罪之人受到不应有的伤害。[72]上述横亘两宋的疏决禁系措施,也从侧面反映了取会程序中非法拘禁现象长期且普遍存在的客观事实。更为重要的是,证人长期遭受非法禁系的残酷现实,促使证人作证意愿大幅减损。因证人合法权益缺乏有效保障而滋生的厌讼、惧讼、避讼心理,成为传统社会阻碍和困扰证人作证的症结所在。

四、取会积弊之成因思考

作为常规司法程序的取会行为,本有明晰而完备的法律规则可以依循,有识之士经过反复实践与探索,亦总结和实施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措施,竭力维护程序正义,保障司法效率。然而,纵览两宋司法实践,围绕取会阻滞等法律问题,各项应变机制和改革措施的实际效果却显得捉襟见肘,因取会逾期所暴露的因循、推脱、贿赂、拖延等违法现象,始终无法得到根除。因此,有必要进一步对造成取会弊病的深层原因进行探究。

(一)州县难治

地方州县是审理各类案件的基本单位,具体实施取会和承受事务。各地经济、治安、人口、地理、民风有别,治理难度存在显著差异,“难治之邑”的记述时常见诸各类文献。如常州无锡县,“本县所管三十二乡主客户口,狱讼浩繁,积年不决,号为难治之邑。”[73]王质出领淮西郡,“部中十邑,素多盗与讼,号为难治。”[74]周必强[嘉定八年(1215)卒]任绍兴府溪口镇税兼萧山、诸暨两县巡检,“镇据山依谷,其民险悍,号为难治,贩鹾茗者,百十位群,率以成习。”[75]宋代任官诏敕之中,亦不讳言某地为难治之邑。如苏轼《罗适知开封县程之邵知祥符县制》敕言:“赤县之众,甚于剧郡。五方豪杰之林,百贾盗贼之渊。盖自平时,号为难治。”[76]在时人文集中,也时常可以发现典治州县的痛苦经历,王禹偁《送徐宗孟序》言:“余去年出内庭,临滁上境,与合淝接,闻其郡大狱烦,号为难治。”[77]杨亿《奏举李翔状》言“龙泉县山深地险,俗薄民顽。岁有逋租,狱多滞讼,号为难治,非止一朝。”[78]在为数众多的宋代官员仕宦履历之中,狱讼繁难等类似表述占据相当比例。由于司法取会是地方政府日常公务之一,基层司法重压往往在取会程序中得以充分暴露。知平江军府事赵彦橚、权两浙西路提典刑狱公事王棐曾痛陈嘉定年间嘉定县狱讼、劫盗、赋役诸害,其中“争竞斗殴,烧劫杀伤;罪涉刑名,事干人命;合行追会,不伏赴官,至有经年而不可决者”,[79]狱讼淹延之害首当其冲。可见,地方居户驳杂、狱讼繁杂与民风健讼等因素相互作用,遂使追会不畅、狱讼淹滞等现象普遍且长期存在。

(二)有司渎职

宋代相当数量的取会阻滞问题,皆由基层法吏敲诈索贿、推诿懈怠、鲁莽疏忽、粗暴干预等因素所致。譬如,对于斗殴、争界等必须取会追证者,“富者有赂,则可以非为是;贫者无赂,则可以是为非。专凭证会,则凡贫弱者皆无理矣。”[80]部分县官专任胥吏、里保进行调查,案件真相则可能因经办受贿而无法澄清:“里正会实,受赇偏曲,或乞差邻都再会。若凭吏拟差,或受赇再差其亲密,则偏曲如初,卒不得差。”[81]其次,因案发地官司申报资料粗疏,迫使刑寺反复取会,贻误时限。政和五年(1115)四月十六日,因处置命官、将校犯罪自首,遇恩去官事,刑部郎中李绎奏:“缘自来在外官司于状内多不如令详具有无专条战功、别犯并计,却致刑寺再行取会,动经岁月,莫能结绝。”[82]此外,异地官司推脱迁延,干扰追证进程,也是造成取会受阻的因素之一。绍兴九年(1139)八月三日,臣僚言:“契勘广右(避)〔僻〕远,刑禁每多淹延……追证取会及差官审录之类,一涉他州,互相推避,文移往返,动经岁月。”[83]异地取证之难,由此可窥其详。值得注意的是,上司取会事务也可能对基层司法构成严重干扰,其中尤以上级官司“差吏之弊”为甚。宋代州司因场务、附税、取会等公务,时常向属县官司差遣办事吏卒。曹彦约《纳诸司白札子》曾对差吏于追会之际干预县政、勒索挥霍、挑唆词讼等劣迹进行深刻揭露:

然而州郡倅厅之差人,有未免肆行于县者。一兵卒而入县门,则一县之事半废矣。县令坐于上,闻廊下有叫呼而不敢问。县吏窜于市,闻上司有期限而不敢出。幸而解去其人,不足恤也。不幸而锁之于客邸,纵之于道路,则县官有占护而不发之名,而公私有计会纸札之费。遣卒愈多,而官钱愈不解也。一职级而入县门,则一县之事全废矣。旁立侧视,而县令不安于坐,朝宴夜饮,而县吏不循于法,求耗剩之名色,以为食钱,其实皆官物也。剥县吏之衣食以为日用,其实皆官蠧也采一县之所闻以为己功,主张有力者之民讼,以号令官吏,甚至于安坐半年,承行公事而不追回者,此则差吏卒之弊也。[84]

除了面对上级办差吏卒的侵凌,县司官员还须时常警惕本地属下非违,以保障取会事务顺利进行。朱景渊(绍熙年间进士)任建康府上元尉,“君即置三帙几上,一曰受委,凡符移之下于台府者籍焉;二曰受词,凡牒诉之关于职守者籍焉;三曰追会,凡引帖之下于闾里者籍焉。日视事已,即手自勾校而核其违,吏不能欺。”[85]公文、词讼与追会三事县尉须逐日核销、检查,以防属吏作弊。县司在应对州府吏卒骚扰的同时,还须督促属下依法履职,处境逼仄,苦不堪言。荀卿言“有治人,无治法。”承担取证责任官司因主客观因素干扰,时常无法有效获取或提供证供,导致宋代司法程序往往因人为因素遭遇阻断甚至搁浅。与此同时,诸司官员与属吏之间在观念、作风、利益层面的根本差异,也是造成地方法司怠政渎职的重要原因之一。

(三)治狱草率

宋代取会之难又与上级司法机关敷衍塞责直接关联。庆元三年(1197)七月二十七日臣僚言:因案件壅滞,大理寺为追求从速结案,竟然行下州县,妄作追会:

今闻大理寺遇有发下狱案,数目壅并,详断不及。吏辈虑恐省部催促问难,多是搜寻些少不圆情节,申乞取会,便将名件销豁,作已结绝之类。殊不知一经取会,远地往反又是一二年,是致州郡刑狱多有淹延,盛夏隆冬,饥寒疾疫,囚系者(瘦)〔瘐〕死,监留者失业,召民怨而伤和气,莫此为甚。[86]

证据是否圆备全凭大理寺认定,取会名目亦难免存在吹毛求疵之嫌。为逃避司法监督,大理寺利用取会程序将案件行下诸州,虽可暂时冲抵案件存量,却可能直接导致案件搁置和取会稽留。同时,基层法司滥用奏裁程序草率结案之弊亦值得充分重视。嘉泰三年(1203)三月十一日,江西运副陈研言:“窃见诸路州军大辟公事到狱之初,不先审定罪人本情,多为迁就之词,求合于疑虑可悯之条,此最今日治狱之大弊……推求其故,县狱禁勘无翻异,即申解州,州狱覆勘无翻异,即送法司,具申提刑司详覆,行下处断。往往州吏必多方驳难县胥,宪司吏人必多方驳难州吏,追呼取会,因而受赂。”[87]县司为避免刁难,往往逃避申报,教唆狱囚,以疑虑可悯奏裁,以免追呼需索之扰,最终却催生大量无效取会和司法腐败。由于嫌犯更多关注最终实体裁判与量刑结论,因此各级法司所谓“压力传导”,最终演变为胥吏与嫌犯之间的串通舞弊行为。原本作为法定正当程序的取会环节,在司法实践中已然面目全非。基于各级法司自身利益需要,取会滥行与追会淹滞等非常现象竟然得以合理并存。

余  论

取会理论与实践的矛盾现象,深刻揭示了宋代司法困境的一个侧面:一方面,法律详尽规定了取会规则,且经司法实践检验不断修正;另一方面,不断完善的规则体系却始终无法有效解决长期存在的司法弊病,取会阻滞、回报稽留和禁系淹滞几乎贯穿宋代司法之始终。其中固然存在司法环境、法吏素养、审判规则等客观因素,却也与宋代追会规则本身在设计与执行层面均存在的先天缺陷不无关系。部分法定取会期限标准设定脱离实际;法定追会、禁系期限与实际执行落差悬殊;直接经办取会的基层吏卒、里保等不堪重负等。基层司法信息无法有效传递并及时转化为长官决策和立法参考,各类司法机关在处置取会事务时权利义务失衡,进而导致承受官司敷衍塞责,久拖不决。究其根本,因中国古代奉行“疑罪从有”、“疑罪惟轻”、“罪疑从赦”等诉讼原则,对于取会无果、查无确证的案件,无法按照无罪推定原则,迅速终结裁判程序并开释干系人等。与此同时取会程序客观形成的诸如展期时限、催问次数等惯例性规则,亦未能及时转化为诉讼制度,从而对无法有效推进取会程序的规则修订与高效实施。考察宋代以时限所贯穿、统领的取证规则体系不难发现,通过司法实践检验法律规则,及时发现并矫正规则层面之缺漏与不足,是中国古代证据规则体系发展完善的基本路径。“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宋代“依限取会”原则的形成、发展与实施,深刻反映出中国传统社会崇法、务实、权变的精神面相,新时代中华优秀传统法律文化资源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必将为依法治国的全面推进提供历史镜鉴和理论支持,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夯实法治基础。 

责任编辑:赵子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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